余世存 余世存:在这个“节操碎了”的时代 前人的人生能够立起我们
【编者按】余世存的《不寻常的方式: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出版已有十余年,并出版了新版。同时还出版了“立人三部曲”之一的《盗火与革命》,其中收录了其他朝代传下来的民国百人。《三部曲》是余世存20多年创作的集大成之作,涉及数百个人物,跨越近200年的历史,几乎涵盖了中国现代所有的重要人物。本网站经授权转载其前言“应该是鸿蒙系统借你的手”,标题为编辑。
余世存
收录在这部书里的文字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集中写作的时间也长达十年,因此文字的不整齐不统一是明显的。青春期的夸饰,谋稻粱时的铺陈,人生阶段的心态转移,都影响了我的文字。好在这是记人论人的文字,读者既能看到我“飞扬跋扈”的一面,也能看到我克制自己、白描叙事的一面;既能看到我“服务的”英雄主义一面,也能看到我“专断独裁”的一 面。其实我要求读者参与的是阅读中的人物。从青年时代起,我就以“志”作为我笔下人物的最终定论,这也是我从2000年开始庆祝当代中国人十年贡献奖获得者的一大理由。希望在零散的史书和思想判断之外,为当代社会贡献我个人的“论世识人”的人生坐标。在写作中,我尽最大努力将眼前看到的材料投射到写作中。抛开我自己的主观臆断,即便是这些材料也依然足以“打开书本”。虽然这些文字部分曾以《中国男》和《大民小国》之名结集,但重新整理才发现,我写近现代史上的人物已有一百多篇,其中有不少文字为我珍爱,尚未跟读者见面。这次能以合集的形式出现,实在是一大因缘。自十年前《非常道》等书不约而同掀起了“民国热”,直到今天,关于现代史的当代着述还少有可观可流布之作。作为一个误撞入历史写作领域的人,我对读者的歉疚难以言说。很多人问我,这些传记和评论写了什么?回到我,过去二十年,或者说最近十年,我完成了从青年到中年,从激情到冷静,从鲁迅到胡适,从愤青到文化主义,从西化到综合的转变...我相信这些变化是真实的,但没有改变的仍然是理想、历史的美好和正义。我相信,我的文字,一直在呼唤世界人民心灵的创造和定居,一直在捍卫人类的正义和身份;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用我的话解释了我自己。在过去的20年里,我一直不像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不是一个没话找话的人,也不是一个用文字刷存在感的人。在选择人物时,我一度不免受制于时代和知识精英的喜好。在2005年至2010年的写作期间,我为之作传的多是现代史上的主流人物,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历史推手和弄潮儿,多为“早期伟大的中国国民党人和早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人”。写这些人,如林觉民、瞿秋白等,既“政治正确”又“知识正确”,极为顺手。他们的人生至今让当代人奉为楷模,他们的言行早已成为后人“闻而起兴”的典范。当然,我也发现了主流或台海两岸今天都不免忽略的人,如武训。我理解自己,不仅是以司马迁的纪传体在写笔下的人物,也是像王维、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为六祖慧能写碑铭一样,为其证明正名。多年来,“民国热”已成为文化出版业的一大板块。当媒体打开时,经常看到熟悉和不熟悉的作者谈论民国时期的人。看多了,看到自己的名字成为媒体的“点缀”,我很累,甚至很惭愧。虽然,谈论民国人物不仅仅是新闻出版媒体本身的需要,也是作家们名利双收的满足。作家本来说“吃人”,我自己不仅吃了老子,还几乎吃了民国所有的人。只是在互联网时代,50后、60后、90后的作者拥有相同的知识资源,所以我需要“突破”如何不仅仅是一个“文案”,而不是百度或者维基百科的拼凑,如何不成为一个思想和时尚话语的表达者,或者政治知识的正确解读者。因此,在历史札记、随笔之外,我的“历史散文”之路也有纵深演进。我反思过历史写作,何以大家谈历史人物时多有“先入之见”?有时看一个标题就明白作者想借古人说什么话,甚至明白作者是五毛、国粉、儒粉还是“杮油党”,是80年代的出土翻案史观、90年代的细节史观、知乎粉还是果壳粉。那么,研读历史人物,我们如何保证自己的客观公正,如何才能还原一个历史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内心情态?“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一“礼义”在当下不过是某种“时势权力”。这也是我努力向太史公看齐的一个原因,我希望纪传一个人物,不是让读者受到哲理启示或教育什么的,而是引导其人生或生命参与进来,其中有真、有善,有人生或历史百年的罪苦和美感。我的“突破”是多方面的。自从我们在当代中国接受教育以来,我们就熟悉了阶级分析,但今天,很少有人用它来观察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学习《易经》时,我明白中国文化也很重视“时间和位置”。对一个人的人生阶段和社会地位没有深刻的了解,又怎么谈得上了解对方呢?所以后来给媒体写了一套文字,从谋生和理财的角度只写一个人。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禁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人物的言行会有这么大的反差。以鲁迅、胡适为例,鲁迅只有温饱,缺乏中产;胡适是当今“成功人士”所不一定能与之相比的中产阶级——像知识分子。虽然他们都有一颗民族学者的心和才华,但他们的地位和地位的选择和差异也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我也写过一群商人。职业商人是传统四民社会阶层的最后一股流,但近代以来地位逐渐上升。他们在现代中国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我还是希望在传统士绅阶层向土豪或工商业文明支柱转型的时代,把他们纳入个体本位,恢复他们的生存状态。随着对中西文化的深入理解,我对历史人物的关注也自觉转向边缘者。如果说年轻时只以为理想的变法者、改革者、革命者,“五四”青年,现代化的倡导和推动者才活得有意义,才是真理的化身,才是安身立命的正当有效者;后来的我明白,一个社会的个体成员在立身处世方面有多种选项,他们从每一方向出发都能抵达圆满究竟。正如本书几乎只以材料纪传的“儒家慧能”、如慧能一样“目不识丁”的王凤仪老人所说,“真理唯一,但其道路非一”。我后来也在主流社会关注的人群之外,选择了不少堪称“怪力乱神”的人物,如算命的袁树珊、道教的复兴者陈撄宁、反中医的余云岫等人。尽管“中国逻辑”“反智”一类的说辞仍悬在国人头顶,提醒我们在现代世界生存应立足于可沟通的理性;但怪力乱神是东西方社会都有的现象,是人们仍“日用而不知”的领域。有学者认为,在移动互联带来的多维时空或高维时空里生存,怪力乱神的现象都能为人理解,为人把握。在武训、孙禄堂这样的草根面前,知识精英或许失语无语,但他们仍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基础。曾有哲人专论本国文化的“圣愚”现象,那么我们中国文化的这一类草根圣贤算是什么现象呢?后来我选了很多可以称之为“怪力乱神”的人,比如算命先生袁书山,道教复兴派陈撄宁,反中医的余云岫。虽然“中国逻辑”和“反智”的修辞仍然笼罩在中国人的头上,但它提醒我们,现代世界的生存应该建立在交往理性的基础上;然而,怪力的混乱在东方和西方社会都是一种现象,这是一个人们仍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其用于日常生活的领域。有学者认为,生活在移动互联网带来的多维时间空或高维时间空中,可以使人们理解和把握怪力混沌现象。在吴洵、孙禄堂这样的草根面前,知识精英或许无言以对,但他们依然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根基。曾经有哲学家专门研究自己文化中的“圣贤愚人”现象,那么我们中国文化中的这种草根圣贤是什么样的呢?
儒主天下,道主身,佛主心。
因此,我关注的历史人物从以治世为主,到逐渐侧重治身、治心,我尽可能打捞在中国立身的多样可能。其实,与其说陈撄宁、余云岫治身,梁漱溟、熊十力治心,不如说他们一样在治世。传统的说法,儒家治世,道家治身,佛家治心。儒释道在近代合流,早已使我们中国人从中都获得安身立命的思想资源,落实在自己的人生中不过有所侧重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主流精英算是治世者,边缘人物算是侧重治身治心者。我们今天都知道,这些主流边缘只是一时一地而已,他们都有为我们奉为经典的时候,也有为我们看轻看淡的时候。生命社会的结构只有三重吗:身体、心灵和世界?人能“跳出三界”吗?中国文化认为数字是三。其实除了三分之三的体系结构,还有内外、主流边缘的双重分工,以及时间的四象五行结构空。任何一种制度结构都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而我们今天都知道,任何分工分类本质上都是一个样。就像今天大量“身体治疗”的人一样,他们把自己的一天投入到饮食中,保持健康和健身。在陈撄宁和孙禄堂,他们可能还没有达到身体治疗的极致,但他们至少明白,如果身体治疗不与身体治疗相结合,身体治疗只是在烟雾和穹顶之下的食物中呼吸。只见其同,不见其异,是一种偏见;只见其异,不见其同,何尝不是一种偏见?在全球化走向“深水区”的今天,有关人类大同的轻狂兴奋似已过去,恐怖主义、权力和技术的管制异化使人对人类及其文化的冲突不免深信少疑。但一如把恐怖主义归咎于某种宗教一样错误,把自家文化或自家信仰当作唯一的“得道者”“救赎者”也是同样罪错的。钱穆对鲁迅的评价值得反思:“鲁迅在旧社会谈过中国,但为什么这么着急?”他的目的不是毁灭中国,而是复兴中国。鲁迅彻底否定了儒家思想。他不知道他所有的关心。这是一种新儒学的再现。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新儒家。”在钱穆看来,当年西化的鲁迅和胡适,都是新儒家。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传统的儒道互补,儒家思想在个体成员中与人类文化的大小传统相统一。中国大陆近百年的洋务运动,只是智者眼中未完成的“理学”。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无论中国文化多么新,传统中的儒、释、道三家依然能够自我复兴,依然有强大的力量彰显其本质。对我们人来说,儒、释、道、叶、惠等。都将成为有效的思想资源,而如何整合它们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如果综合的Yenevo表现在一个中国人身上,那就不是“混搭”,而是有意义的目的。生活在当代社会,我跟大家一样,感受到大陆转型的艰难和文明世界现代性的危机。我多次引用庄子名言,“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但今人难以免除视听恐怖之刑,难以免除空气水源污染之刑,难以免除技术绑架人让人低头示众之刑……个人的权利何以表达?生命的意义如何展现?我经常想起“民胞物与”,想起与时浮沉者,我们如何才能明心见性?很多年前,我陪人看了十几次德国电影《窃听风暴》。影片中,埃尔伯特曾有一段对话:“我不认为这些人渴望自由...人们正在习惯我们周围发生的一切,接受他们以前无法容忍的事情,可能永远不会期望再次改变!”他说:“这个系统让人疯狂。但正是这种制度让人们更有欲望去创造和书写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这是一部无愧于他们良心的作品...限制太多了,什么都不能表达到他们的内心深处。活着真无聊。”后来,他无法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选择了自杀。我多次想到他的话来鼓励自己。后来看一部美国电影,看到小镇上的法官对践行“潜规则”的律师说:“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丢人的事。”极度震惊。我认为正常社会的人不会失去自我认同,他们对判断人类犯罪很有信心。他们视羞耻为羞耻,视罪恶为罪恶。中国作家的使命之一仍然在于这种思想启蒙。我中国文化也有明辨是非、自诚而明的伟大个体和伟大时刻,只是在一百多年的现代转型里,很多人失掉了自性,一些人甚至以一生的时间学舌外界的是非,效颦时势权力的步伐,山寨流行的生活方式,很少能够做自己的主人,做世界的主人。借用黄仲则的名句,乾坤无事入怀抱,应是鸿蒙借君手。这部书里的大部分传主不仅是鸿蒙历史借以书写之手,他们确实书写出了了不起的历史文本,他们更是当得起“自己的主人”。在“五四”运动和社会革命的诱惑下,年轻的王明道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在众人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顾准探索着跟人类世界的有机联系;后来的新人类们争论谭嗣同活得值不值得时,似乎忘了谭当时大声宣告自己的遗憾和圆满:“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从本书中人物立身多有所成可知,做自己的主人不仅可望可即,也有很多道路。因此,我真诚地将这本传记作品献给读者,我相信,在这个“节操破碎”的时代,前人的生命可以为我们立下汗马功劳。虽然有些人把今天的社会分为“成功人士”和“要成功的人”两类,但无论他们成功与否,无论他们是压力大还是骄傲,他们都忍不住看不起前朝的前辈,认为我的近代史大多是不幸的、未完成的。事实上,这本书里的布道者不一定比现在更轻、更窄、更简单。与其想象自己眼前的生活,不如看看历史文本,而不是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事实上,我在中国历史上展示的东西远比我们的作家虚构的东西更富想象力、更人性化、更神圣。“民国热”证明,近代史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历史遗产。这本书有近百位大师,涉及数百人,跨越近200年的历史。其丰富的内容可能不会输给一部或几部小说。也许几代人之后,中国的社会集体和有才华的个人会再次结合,创造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样的现代杰作。我请前人登上供读者阅读观看的舞台,让他们展示一生的片断瞬间,希望人们看到前人的高度,看到他们对自己、对人生社会的态度,其中很多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他们对人生社会的责任感。在中外文明史上,负责本身即是义。的确,书中的传主多当得起“义人”之评,但这种“义”不是像人们印象中的近代史一样沉重难当,而是极为日常的,是个人身心志的平衡和统一。冥想”
一卷终了,大家眼里的传主大多已然退场。那些在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的前贤退场,对他们、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我近年多次想到退场和进场,并郑重把退场立为新正义论的一大原则。千年前的《沉思录》的最后感慨就是新正义原则的遥远回响:“人啊,你一直是这个伟大国家里的一个公民,五年会对你有什么不同呢?因为与法相合的事情对一切都是公正的。如果没有暴君也没有不公正的法官把你从国家中打发走,把你打发走的只是送你进来的自然,那么这又有什么困苦可言呢?这正像一个执法官曾雇用一名演员,现在把他辞退让他离开舞台一样——‘可是我还没有演完五幕,而只演了三幕’——你说得对,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剧,因为怎样才是一出完整的戏剧,这决定于那个先前曾是构成这个戏的原因,现在又是解散这出戏的原因的人,可是你却两方面的原因都不是。那么满意地退场吧,因为那解除你职责的人也是满意的。”译者何怀宏曾这样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当我们谈到《静心》的最后一段,也就是当我们离开人生的舞台时,我们会感到惆怅,因为这是人的命运,人是逃不掉这种命运的。即使你认为你的戏还没演完,新演员已经取代你成为主角了。这里的惆怅,就像卓别林舞台生涯中老演员的心情:苦涩却又不无释然,暗淡又略显轻松。另一方面,我们感到崇高,因为我们可以体面而庄重地离开,因为我们完成了使命,为新人腾出了空间。”对我们来说,在这腾出来的历史舞台上,我们是否演绎好了自己的人生角色?我们是否立得住?是否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正义和社会正义?是否享有了生命的幸福和意义?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妻子于玲,她认为我从青年到中年的写作生活是一个整体。多亏了何音、董喜阳和杨海泉,这本书才得以成型。我还要感谢我多年的朋友张寿利和王俊秀,他们在我的生活中赋予了“立人”生动的含义。2015年11月15日写于北京“立人三部曲”,余世存/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