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消防员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选读|消防员妻子的爱情与死亡
【编者按】1986年4月26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五十八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切尔诺贝利核灾成为二十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今天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30周年。对于这场灾难,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悼念切尔诺贝利》中对遇难者进行了详细描述。Alexeyevich花了三年时间采访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第一批到达灾难现场的救援人员的妻子、摄影师、教师、医生、农民、当时的政府官员、历史学家、科学家、被迫撤离者、重新安置的人,以及妻子和祖母。本文节选自《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第一章,由北京磨铁·铁葫芦授权本站使用。
切尔诺贝利的哀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也许两者是一样的,我该讲哪一种?我们刚结婚,逛街的时候还会牵手。我告诉他,“我爱你。”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不知道...我们住在消防站二楼的宿舍,和三对年轻夫妇共用一个厨房。红色的消防车停在一楼。那是他的工作。我总是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在哪里,他怎么样。那天晚上我听到声响,探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说:“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反应炉失火了,我马上回来。”我没有亲眼看到爆炸,只有火焰。一切都在闪耀。燃烧着,冒着烟,很热。他再也没有回来。2016年4月26日,在乌克兰斯拉维克,人们纪念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事故中遇难的消防员。屏幕上是被摧毁的4号反应堆。东方集成电路图
屋顶的沥青燃烧,产生烟雾。他后来说,感觉很像走在焦油上。他们奋力灭火,用脚踢燃烧的石墨……他们没有穿帆布制服,只穿着衬衫出勤,没人告诉他们,他们只知道要去灭火。现在是四点钟。五点钟。六点钟。6: 00我们要去他父母家种土豆,Plibert离他父母住的Spiweser大约40公里。他喜欢播种和耕作。他妈妈总是说他们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里去。他们甚至帮他盖了一栋房子。他参军时就加入了莫斯科消防局,退役后想当消防员!有时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即使相片对我的影响力都比不上那个声音。但他从来没有呼唤我……连在梦里都没有,都是我呼唤他。七点钟,我被告知他已被送往医院。我急忙赶到那里,但警察已经包围了医院,除了救护车,没有人能进去。警察喊:“救护车有辐射,离远一点!”不仅我在那里,那天晚上丈夫去过反应堆的所有女人都来了。我四处寻找在那所医院当医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护车,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说:“把我弄进去!”“我不能。他的条件很差,他们都是。”我抓着她不放:“我只想见他一面!”“好吧,”她说,“跟我来,只要十五到二十分钟。”我看到了他,全身肿胀,几乎看不到眼睛。“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说。“每个人至少要喝三升,”“可是他不喜欢牛奶……”“他现在就要喝了。”那所医院的很多医生和护士,特别是勤务工,后来都生病死了,但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危险。上午十点,摄影师徐申克去世。他是第一个。我们听说废墟中还剩下另一个人——瓦列里·格丹霍克,他无法靠近他,不得不把他埋在水泥里。我们不知道他们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我问他:“瓦西里,我该怎么办?”“滚出去!走吧。你怀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离开他?他说:“快走!离开这里!你要保护宝宝。”“我先给你买牛奶,然后再决定怎么办。”这时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诺克和她爸爸跑了进来,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间病房。我们跳上她爸爸的车,开到大约三公里外的镇上,买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给大家喝。但是他们喝了之后就开始呕吐,频频失去知觉。医生只好帮他们打点滴。医生说他们是瓦斯中毒,没人提到和辐射有关的事。没过多久,整个城市被军车淹没,所有道路封闭,电车和火车停止,士兵用白粉清扫街道。我担心第二天出城买鲜奶。没有人提到辐射,只有士兵戴着口罩。城里的人还在去商店买面包,张着嘴拿着面包走在街上,还有人吃盘子里的纸杯蛋糕。那天晚上我进不了医院,到处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声对我说话。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群中,有人听说他们马上会被带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来,决定跟他们一起去:“我们要和丈夫一起行动!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们!”我们拳打脚踢,已经出现的士兵把我们推开了。后来,一个医生出来宣布:“是的,他们要坐飞机去莫斯科,所以你得帮他们穿衣服。他们用来救火的衣服都烧光了。”公共汽车停了,所以我们不得不跑。我们跑过了大多数城市,但是当我们带着他们的行李回来时,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们只是想骗我们不要在那里哭。街道的一边停满了几百辆准备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边是从各地开来的好几百辆消防车。整条街都覆盖着白色的泡沫。我们踏着泡沫走,边哭边骂。收音机里说,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内进行疏散,要大家携带保暖衣物,因为我们会在森林里搭帐篷。大家都好开心——露营!我们要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庆祝五一劳动节!很多人准备了烤肉器材,带着吉他和收音机。只有那些丈夫去过反应炉的女人在哭。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父母家的,只记得我一醒来就看到了妈妈。我说:“妈妈,瓦西里在莫斯科。他是乘专机去的。”我早上起床后决定,我得一个人去莫斯科。妈妈哭着问:“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我只好带父亲一起去,他去银行里提出所有存款。我完全不记得去莫斯科的旅程了。到达莫斯科后,我们问第一个看到的警察:“切尔诺贝利消防队员在哪里?”他马上就说:“休金斯格站的六号医院。”我们有点惊讶。之前大家都吓到我们了,说是绝密。那是专门治疗辐射的医院,要有通行证才进得去。我给门口的女人一些钱,她说:“进去吧。”接着又求了另一个人,最后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芙娜·古斯科瓦的办公室。不过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须见她。她劈头盖脸就问:“你有没有小孩?”我该怎么回答?我知道我不能说我怀孕了,否则他们不让我见他!还好我很瘦,看不出我怀孕了。“有。”我说。“有多少?”我心想,我要告诉她两个,如果只说一个,她不会让我进去。“一男一女。”“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完全受损,头骨也完全受损。”我心想,哦,所以他可能会有点不高兴。“还有,如果你哭,我就马上把你赶出去。不能抱他或亲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个小时。”但是我知道我不会离开,除非我和他一起离开。我对自己发誓!我走进去,看见他们坐在床上打牌,谈笑风生。“瓦西里!”他们叫。他转过头看着我说:“好了,结束了!她甚至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他穿四十八号的睡衣,看起来很滑稽,他应该穿五十二号。袖子太短,裤子太短,不过他的脸不肿了。他们都在打点滴。我问:“你想跑去哪里?”他要抱我。医生阻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说。“你不能在这里拥抱。”我想和他独处,哪怕只有一分钟。其他人察觉出来了,于是陆续找借口离开。我拥抱、亲吻他,但是他移开。“别离我太近,找把椅子。”“别傻了。”我不理他。我问:“你看到爆炸了吗?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人。”“可能是蓄意破坏,有人引爆,大家都这么认为。”当时大家都这么说,以为是有人故意引爆。第二天他们躺在自己的病房里,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谈。他们用指节敲墙壁,叩叩,叩叩。医生解释说,每个人的身体对辐射的反应都不一样,一个人能忍受的,另一个也许不行。他们还测量病房墙壁的辐射量,包括右边、左边和楼下的病房,甚至撤离所有住在楼上和楼下的病人,一个也不剩。2016年4月26日,在乌克兰斯拉夫,人们纪念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事故中遇难的消防员。东方集成电路图
他开始变了,每一天都判若两人。灼伤开始在外表显露,他的嘴巴、舌头、脸颊,一开始是小伤口,后来愈变愈大。白色薄片一层层脱落……脸的颜色……他的身体……蓝色……红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忆!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以文字描述!甚至至今无法释怀。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时间思考,没时间哭泣。我太爱他了!以前不知道有多爱他!我们刚结婚,走在街上,他会牵着我的手,把我转过来,吻我,路人会对我们微笑。那是收容严重辐射中毒的医院。十四天,一个人在十四天内死掉。住宿舍的第一天,他们测量我有没有辐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热乎”了,他们当场全部拿走,包括内衣,只留下钱。作为交换,他们给了我一件56号的病号服和一双43号的拖鞋。他们说衣服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还给我,因为很可能会“脏”。我穿着长袍去看他。他惊呆了,说:“女人,你怎么了?”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连忙抓住窗台,还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间。一名经过的医生扶住我的手臂,接着突然问:“你是不是怀孕了?”“不,不!”我害怕有人会听到我。“不要说谎。”他叹了口气。第二天我被叫到主任办公室。“你为什么骗我?”她问。“我没办法,如果告诉你实情,你会叫我回家。那是神圣的谎言!”“看看你做了什么?”“但是我要和他在一起……”他每天排便25到30次,伴有血液和粘液。胳膊和腿的皮肤开始开裂,全身长满了疮。只要你转过头,你就能看到枕头上有一束头发。我开玩笑说:“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不久他们的头发都被剃光,我亲手替他剃,因为我想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他身边,我一刻也闲不下来。一天晚上,一切都很安静,我们都在周围。他专注地看着我,突然说:“我真的很想见见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好不好。”“我们要替他取什么名字?”“这取决于你。”“为什么我自己决定?我们有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男孩,就叫瓦西里;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他……只有他。我就像瞎了眼一样!甚至感觉不到心脏下面小小的心跳,尽管那时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我以为宝宝在我身体里很安全。医生不知道我晚上和他在生物室,但护士让我进去了。一开始他们求我:“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这样?”他不再是人,是核反应堆,你只会和他一起毁掉。"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帮他拍照,没有穿任何衣服,赤裸裸的,只盖一小片薄布。我每天替他换那片布,上面都是血。我把他抬起来,他的皮肤粘在我手上。我告诉他:“亲爱的,帮我一下,你自己用手臂或手肘尽可能撑着,我帮你理顺床单,把皱的地方弄平。”只要床单稍微打结,他身上就会有伤口。我把指甲剪得足够短以至于流血,这样我就不会不小心割伤他了。没有护士靠近他,所以如果他需要什么,他会打电话给我。他们替他拍照,说是为了科学。我放声大叫,把他们推走!捶打他们!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他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的爱,真希望可以永远不让他们接近他。我离开房间,走到走廊的沙发上,因为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告诉值班护士:“他要死了。”她对我说:“还有什么?他接受了1600伦琴的辐射。四百伦琴会杀人,而你坐在核反应堆旁边。”都是我的……我的爱。他们都死掉之后,医院进行“大整修”,刮掉墙壁,挖开地板。一天晚上,我坐在他旁边的小椅子上。晚上八点,我对他说:“我要去散步。”他睁开眼睛,又闭上,表示他听到了。我走到宿舍,躺在地板上,我没办法躺在床上,全身都好痛。清洁女工敲我的门说:“去找他!他一直像疯了一样叫你!”那天早上唐雅·克比诺克拜托我:“陪我去墓园,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去。”维加·凯比诺克和沃洛迪亚·帕维克将被埋葬。他们是我和瓦西里的朋友,我们和他们很亲近。爆炸前一天,大家在消防站拍了一张照片。我们的丈夫真帅!好开心!这是另一个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都很开心!我从墓园回来后,马上打电话到护理站问:“他怎么样?”“他15分钟前去世了。”什么?我整晚都待在那里,只离开三个小时!我对着窗户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对着天空喊空,整栋楼都能听见,但是没人敢过来。然后我想:我想再见到他!我跑下楼,看到他还在生物室。他们还没有把他带走。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露德米拉!小露!”护士告诉他:“她只离开一下子,马上回来。”他叹了口气,安静下来。我后来再也没有离开他,一路陪他到墓地。虽然我记得的不是坟墓,是那只大塑料袋。他们在停尸房问我,“你想看看我们给他穿什么衣服吗?”当然想!他们替他穿制服,戴消防帽,可是没法穿鞋,因为他的脚太肿了。他们也必须把衣服割开,因为没有完整的身体可以穿,全身都是……伤口。在医院的最后两天——我抬起他的胳膊,感觉骨头晃来晃去,好像和身体分离了一样。他的肺和肝的碎片从嘴里出来,他的内脏被呛住了。我用绷带包好双手,把手伸进他的嘴里,拿出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我说不出来,无法用语言描述,感觉好辛苦。这是我所有的回忆,我的爱。他们找不到他可以穿的鞋子,只好让他光着脚下葬。他们当着我的面,把穿着制服的瓦西里放进玻璃纸袋,再把袋口绑紧,放入木棺,然后又用另一层袋子包住木棺。玻璃纸袋是透明的,厚得像桌布,最后他们把所有东西塞进锌制棺材里,只有帽子放不进去。他父母和我父母来了,他们在莫斯科买了黑手帕。特别委员会召见我们,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我们不能交出你丈夫或你儿子的遗体。它们都有很强的辐射。他们应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埋葬——一个用水泥砖覆盖的密封锌棺材——在莫斯科公墓,所以你必须签署这份文件。”如果有人抗议,说想把棺木带回家,他们会说,死者是英雄,不再属于他们家了,他们是国家的英雄,属于国家。他们立即买了我们的往返票,第二天就出发了。从始至终,便衣士兵都跟着我们,不让我们离开宿舍去买旅行的食物,也不让我们,尤其是我,和别人说话,好像我当时有办法说话,但实际上我连哭都哭不出来。离开时,值班女工清点物品,她当着我们的面,叠好毛巾和床单,放进聚乙烯袋,很可能准备拿去烧掉。我们支付宿舍费用。十四个晚上,那是治疗辐射中毒的医院,十四个晚上,一个人在十四天内死掉。回到家,一进屋就倒在床上,睡了三天。救护车来了,医生说:“她会醒的,但是她睡得很不好。”我当年二十三岁。两个月后,我去了莫斯科,从火车站直接去找他!我在墓地和他说话的时候,突然开始疼,他们给我叫了救护车。是安吉丽娜·维西丽娜·古斯科娃接生了我的孩子。她之前跟我说:“你是来这里生孩子的。”预产期还有两周。他们把她抱来给我看——是女孩。我唤她:“小娜塔莎,爸爸替你取的名字。”她看起来很健康,四肢也很完美,但她患有肝硬化、肝脏28伦琴辐射和先天性心脏病。四个小时后,他们告诉我她已经死了,而且是同一个故事:“我们不会把她给你。”不把她交给我是什么意思?是我不把她交给你们!你们要拿她去研究。我恨你们的科学!我恨科学!我一直说错话...中风后我不应该大叫或哭泣。所以我一直说错话。但我想告诉你一件没人知道的事——他们拿来一个小木箱,告诉我:“她在里面。”我看了看,她被火化了,变成骨灰。我哭着要求:“把她放在他的脚边。”墓地里没有娜塔莎·伊格纳坚科的墓碑,只有他的名字。她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灵魂,而我埋在那里的是一个灵魂。我每次都带两束花去,一束给他,另一束摆在角落的是给她的。我跪在地上,绕着坟墓爬,一定用跪的。我杀了她……我……她……救了,我的小女儿救了我,她吸收了所有辐射,就像避雷针。她那么小,好小。她救了……可是我好爱他们,因为……因为你不能用爱杀人,对不对?那么浓烈的爱!为什么爱情和死亡会并存,谁能解释给我听?我跪在地上,绕着坟墓爬……这里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遍布大街小巷。这叫做切尔诺贝利地区。那些人一辈子都在核电厂工作,当中不少人还会去那里打工,现在没有人住那里了,都是以兼差的方式工作。那些人体弱多病,却没有离开工作岗位,他们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反应炉关闭了,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他们?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着后永远醒不过来;带花给护士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个接一个死掉,但是没有人来问我们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想听和死亡或恐惧有关的事。但是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爱,关于我的爱…——露德米拉·伊格纳坚科,已故消防员瓦西里·伊格内滕科的遗孀切尔诺贝利事故中遇难消防员的雕像。东方IC 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