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书库 作为供品的静嘉堂文库：日本财阀如何收藏中国珍本古籍

岩崎雅诺斯克

       说到近代中国古籍的海外流失，总会被拿出来举例的就是日本静嘉堂文库现藏的皕宋楼近5千册宋元古书。可是一般中国读者不曾留意的是，静嘉堂文库其实位于三菱财团岩崎家墓园玉川灵庙之内，文库所收藏的文物古书，全都是灵庙的供品。《诗•大雅•既醉》描写上古祭仪有一名句：“其告维何，笾豆静嘉”，静嘉堂之名来自于此，意为古书古瓷等名物就像笾豆之类的供物，絜清洁美，奉纳于祖宗的灵前。享受静嘉堂名物奉纳的主人，就是三菱财团第二任社长岩崎弥之助。

       从中国风水格局来看，玉川灵庙的风水甚佳：它位于武藏野一带山脉“龙头”之首的小山上，小山海拔不足百米，山势平缓，山两侧有两条活水流经并于山前汇合，形成“双龙戏珠”之势。你若站在岩崎弥之助的墓冢了望四野，西南方的富士山便会跳入眼帘。要知道富士山在古代民间信仰中谐音寓意“不死山”，山上无时无刻燃烧着长生不死的灵药。日本人只消抬眼望见富士山，心中再大的伤痕也能马上被治愈，旧时江户城的达官贵人们都争着在能够“富士见”的高地上盖房子。        

从中国的风水格局来看，玉川陵寺的风水非常好:它位于穆萨西诺“龙头”山脉的头部小山上。这座山海拔不到100米，山势平缓。山体两侧有两条流水穿流而过，在山前交汇，形成“双龙戏珠”之势。如果你站在岩崎雅诺斯克的墓前，看着田野，西南部的富士山就会跃入眼帘。需要知道的是，富士山在古代民间信仰中的谐音意思是“不朽之山”，山上永远燃烧着长生不老药。日本人只需要抬头看看富士山，即使是心中最大的伤疤也能立刻治愈。过去，江户城的达官贵人都争着在能看到富士山的高地上盖房子。

岩崎家玉川灵庙的形势图。图中央的绿色圆环表示岩崎弥之助的墓冢。

       长眠于风水宝地的岩崎弥之助，每天悠然见富士山，如此冥福倒也罢了，让中国人羡慕恨的是，山上侍卫着岩崎家灵庙的建筑就是静嘉堂文库！ 20万册古籍尤其是皕宋楼近5千册宋元版古书，5千种珍稀文物，全都是灵庙的供品。弥之助何德何能，享受如此供奉？        

睡在风水宝地的岩崎彦诺克，每天悠闲地看富士山。被祝福也没关系。让中国人又羡慕又恨的是，山上守卫岩崎家庙的建筑是景家塘图书馆！20万册古籍，特别是近5000册宋元古籍和5000种珍贵文物，都是灵堂的祭品。Yanosuke怎么能享受这样的牺牲？

岩崎弥之助的墓冢由英国人Josiah Conder设计，西式墓室的铁门上刻着“二十四孝”图案。

三菱基金会临时接收人

       正如2009年大河剧《龙马传》剧情那样，追随坂本龙马的土佐藩“地下浪人”——岩崎弥太郎，凭着一腔“所奉为公”的浪人精神，于1870年开创了九十九商会。弥太郎对家里老幺的岩崎弥之助寄予厚望，两人年纪相差16岁，弥之助一直将长兄当作父亲般敬重。18岁那年，弥之助从土佐藩来到大阪研习汉学，才过了两年，弥太郎在公司的发展中认识到国际海运必然要求精通外语的接班人，要求弟弟中断汉学，远赴纽约留学。弥之助在美国留学了一年，1873年11月便回国奔父丧，以相当于副总裁的身份进入三菱商会，时年仅22岁。

在随后的几年里，三菱的航运业务因承包了台湾省入侵和西南战争的军事运输而获得了政府的极大信任，成为日本航运垄断的霸主。繁荣导致衰落。1883年，庇护三菱的大提冲信等政客失势。明治政府突然对三菱变得严格，多次要求三菱与另一家航运公司合并。岩崎弥太郎在这场与政府的拉锯战中努力工作，于1885年去世，享年50岁。34岁的Yanosuke濒临死亡。一方面，他把白旗交给政府，接受了合并。另一方面，他逐渐将三菱的业务重心从海上转移到陆地，专注于采矿和造船。短短8年，三菱公司在长崎建立了“东方最大的造船厂”，成立了三菱银行。1893年，岩崎彦硕把三菱公司总裁的职位让给了28岁的侄子岩崎久美。此时的三菱财团已经是紧紧抓住日本命脉的独特经济实体。

       岩崎弥之助退居之时，年方42岁，年富力强，但他时刻铭记着当日兄长“岩崎家自古尊崇嫡系，久弥作为嫡统，让弥之助辅佐”的遗嘱，将自己定位为久弥成人之前的暂时接管人。遵照弥太郎遗愿，弥之助“清算”家产，不仅将岩崎家在三菱中所拥有的权益全部划归久弥，还让长房一支成为家族的本家，自己一方的分支所分得的公共财产只有本家的五分之一。把兄长留下的家族事业打理至鼎盛之时又尽早交接给侄子的这一段佳话，让岩崎弥之助在日本民间至今享有与中国古代周公旦一样的清誉。

东方的东西，留在东方

       社会动荡的大变革时代，往往出现大收藏家，岩崎弥之助就是这样的“国家不幸藏家幸”典型代表。从1870年开始的三十年间，锐意“脱亚入欧”的明治政府推行一系列“废佛毁释”政令，许多佛教大寺院被占为神社，寺内文物被豪取强夺。在这场文化浩劫之中，就连奈良法隆寺这样显赫的大佛寺，也要采用主动上缴寺内宝物献给天皇，以求躲过一劫。另一方面，失去了社会身份地位的大名家、武士家为解生活之困，也在不断地低价抛售旧藏。

       可以说，那三十年间，日本传统古物的多舛命运，类似吾国之文化大革命。而在当时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明治社会，洋风洋物更受本国收藏家喜爱，反而欧美人士甚至中国学者涌至日本搜集文物，当时赴日的黄遵宪、缪荃孙、杨守敬等就收集了许多善本秘籍回流中国。一向“尚古”的弥之助有感于斯，立愿“东洋之物，留于东洋”，以“寻访东洋名物”为自己的社会责任。

可以说，在那三十年间，命运多舛的日本传统古物与我国的文化大革命如出一辙。在当时以西方文化为主的明治社会，外国风俗更受国内收藏家的欢迎。相反，欧美人甚至中国学者蜂拥至日本收集文物。当时赴日的黄遵宪、苗孙权、杨守敬等人收藏了许多珍本，回国后。一向“古”的亚诺苏克在斯里兰卡感触颇深，希望“东方之物留在东方”，把“寻找东方名物”作为自己的社会责任。

日本茶道的圣品——南宋茶成茄子。岩崎雅诺斯克花了一整年的工资买的。

       1885年1月，整个三菱会社正在被政府施压而焦头烂额之时，一向恭顺的弥之助却要求其兄提前支付全年津贴，原来是急欲购入日本茶道的圣品——付藻茄子、松本茄子。这是中国南宋时期流转东瀛的茶入，辗转足利义满、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千利休、德川家康等历代名人之手，身影总是出现于历朝历代的《茶会记》文字中。无数茶人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得窥此二圣品之真容。若不是明治政府废藩置县，吃惯了铁杆子庄稼的大名与武士在一夜之间失去土地和俸禄，只能逐渐变卖祖上名物来拯救生活的窘状，这两个圣品茶入，是断断不会沦落到待价而沽境地的。

       素习茶道的弥之助被这两个茶入所颠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在此之前的七年间，他更执着于购入名刀名剑。明治十年政府颁发《废刀令》，明令除穿大礼服者、军人警察之外，其他人士禁止带刀。一夜之间，无数武士世家被迫抛售祖上名刀。少年时即已喜欢把玩刀剑的弥之助，不忍眼见这些往日武士身家性命之所系的名物流散四方，遂将大部分薪水投入到刀剑收藏中。“三菱会社的二把手在搜集刀剑”的消息很快传遍日本列岛，前来献宝的古董商人一时间云集门前，如今名列日本“国宝”的手搔太刀包永、国家重要文物的古备前高纲太刀等一批刀剑，就是那几年所得。

习惯了茶道的Yanosuke被这两种茶搅得天翻地覆，这似乎很自然，但在之前的七年里，他更痴迷于购买名刀名剑。明治十年，政府颁布了“废刀令”，明确规定除了穿大礼服和宪兵的人，禁止携带刀具。一夜之间，无数武士家族被迫卖掉祖传名刀。少年时喜欢玩剑的Yanosuke，不忍看到这些昔日勇士生活的著名后勤分散在各处，于是将大部分工资都投入到了收剑上。“三菱社二把手收剑”的消息迅速传遍日本列岛，前来献宝的古董商们在门前聚集了一段时间。如今，当年获得了一批刀剑，如日本“国宝”手抓拍的太刀宝镛、原国家重要文物古保护区高岗太刀等。

矢野浩二收藏的日本“国宝”，刻有镰仓时代的“宝咏”。

       最后让弥之助说服兄长购入茶道圣品的强大理由，却是名物的讨彩“好意头”。付藻茄子、松本茄子又被称为“作物”或“九十九”，与三菱的前身“九十九商会”正好同音——好马配好鞍，立志全日本第一的三菱会社，自然应该拥有天下一品的名物茶入。弥之助执掌财团大权之后，收藏茶物的雄心愈发壮大，1888年，他从仙台藩的藩主伊达家那里购入一套曾被宗师千利休过手的十件茶室道具，当然，价格又是外人所不知的天价。

宋楼的一揽子销售

       1893年，弥之助最敬重的恩师重野安绎，从东京帝国大学退休，隐居东京郊外，全力编纂国史。为了“直接援助恩师之修史事业”，弥之助在东京神田设立静嘉堂文库，开始进入古籍收藏界。当时日本古书商人皆知，如有完整的私人藏书希望完璧售出，找静嘉堂准没错，因为弥之助定下静嘉堂宗旨是“把握旧藏者藏书之全体像”。中村正直的1万5千册旧藏，竹添光鸿的8千册古书……1894年至1905年的十一年间，几乎当时日本辞世的藏书家之全部旧藏，尽收入静嘉堂库中。

因此，1905年，当日本驻苏领事白通知京家塘图书馆，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的湖州卢氏欲出售卢新元的《浑松楼》、《十万卷楼》等书时，矢野浩二立即表示愿意购买，但对于陆开价50万元的高价颇为犹豫。此前，鲁遵循“不散”的家训，接触国的国内藏家很多都计划集中出售转让，但没有合适的单位愿意接受；后来，他希望在保持书籍完整性的前提下，将所有书籍折价卖给国内藏家。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之一等文化人士也多次建议政府和文化机构购买鲁的书籍。但是这两年因为卖价太高，没有在国内买书的意向。当时的陆认为与其逐渐拆分，挑选最好的材料出售，隐忍看着藏品一次又一次地散落在自己手里，不如集中精力卖给日本收藏家，至少保证旧藏的完整，也就是不违背祖先的遗风。

       1907年3月28日，担任静嘉堂文库长的重野安绎出访欧洲途中，停泊上海，与陆树藩会谈，订立协议，静嘉堂以十万清朝银元全部买下陆氏藏书约44，000册。是年6月，三菱海运的一艘轮船把这4万多册中国古书运至东京，出资的岩崎弥之助，还来不及细览这些泊来珍籍，就在第二年3月去世，享年58岁。        

侍立于岩崎弥之助灵庙之旁的静嘉堂文库

景家堂收购浑松楼藏书，在随后的百年里逐渐发酵着民族仇恨，直到最近才被称为“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被外人掠夺的大悲剧”。鲁的曾孙许坦言:“当时中日民间书籍是互相购买的，可以自由买卖。此外，它们是私人收藏，清廷没有干涉，没有时间照顾它们，其他人也无能为力。然而，20世纪30年代以后，随着中日关系的恶化，日本卖书的严重性越来越明显。这一举动虽然保持了陆旧藏的完整，但却造成了大量宋元珍本流入日本，无价的国宝永远地离开了故土。为了避免书籍的丢失，鲁取了一个绰号叫肆无忌惮的后代，这是鲁生前所没有想到的。”

 散尽千金化名物

陆或许没有料到身后的骂名，但岩崎彦硕却掌控了他一生收藏背后的命运。亚诺苏克最后的愿望是把他所有的财产捐给京家塘。1910年，长人小雅塔按照父亲的遗愿，在东京郊外的北田马县修建了一座灵堂作为“接骨堂”，并在岩崎旧宅内修建了日本第一座钢筋混凝土图书馆，收藏景家堂文物。1923年关东大地震对岩崎在东京的建筑造成了严重破坏。科亚塔决定把他父亲所有的古物转移到郊区。第二年，京家塘图书馆的外国馆建筑就建在苗岭寺旁边。这次转移正好避开了20年后的东京都大空袭击，对文物来说是一件幸事。

       静嘉堂的20万册古籍可以说皆系岩崎弥之助的生前私藏，后来又具有“供品”的象征意义，可是除了一本19世纪日本《名刀源秘录》之外，全部图书皆未见弥之助的个人藏书印。书过留印，每一部古书无不留下历代拥有它的主人的私章，这是中国古往今来私家藏书的习惯。岩崎弥之助在所有古书上不曾留下任何一个私章、身后又将全部收藏捐出，可见其走出私家收藏的旧时代、将静嘉堂收藏事业当作公共慈善事业来经营的立意。

《李周》是宋家的藏品，现由景家堂收藏。右上的人像收藏印是宋代建筑的主人陆心远45岁时的收藏印。

       弥之助生前极为推崇钢铁大王卡耐基"The Gospel of Wealth"一书，亲自为此书日文版《富の福音》作序，提倡卡耐基代表的所谓“自由慈善主义”：掌握社会剩余财富的富人必须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所拥有的财富为了社会的利益而散尽。捐赠不是为了有钱人精神上的救赎，而是为了改善受惠者的品性和社会风气。所以，任何捐赠都要精心计算其后果，高度理性化。

Yanosuke一生的收藏事业都在践行这样的慈善:在整个社会抛弃东方传统的时候，他逆势而上，全力收藏东方古物，而在收藏古籍的时候则强调“包卖”，坚持收藏的完整性，这在典籍文献学中是最有价值的。

       受弥之助影响，他这一支的家族成员在过世之后，生前蒐集的收藏品都会寄赠给静嘉堂。静嘉堂的“岩崎家”印迹，在弥之助身后三十年间渐渐淡化，1924年静嘉堂文库开始向全社会公开藏书阅览，1940年登记为财团法人，成为面向社会公开的独立法人代表。

1945年日本战败后，三菱财团被勒令解散，京家塘图书馆作为国有财产，划归国会国家图书馆。1970年，京家塘图书馆回归三菱财团。截至目前，京家堂虽有三菱财团的资金支持，但属于公益法人，其藏品面向全球开放。只要中国学者或普通游客提前预约，就可以在东京郊外的桃源亲眼看到一百年前来自渡航的宋元古籍。

       “藏家无三代”几乎是中国民间收藏的定律，当年陆心源花费万金搜罗群籍，藏书之富，甲于海内，熟料三十年不到，其子陆树藩非但无法善守，且迫于时势将藏书售与岩崎家，陆家反而因此落下“民族文化罪人”之骂名。而漂泊东瀛的陆家4万4千册古书，竟在动荡不安的百年之后完好地存活下来，这又不得不归功于岩崎家的文化公益事业经营策略。

平心静气地说，鲁的书如果保存在中土，大概也难逃散落一地的结局。这不仅仅是大时代的原因，我们只需要想一想，百年前岩崎雅诺斯克有哪位中国企业家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去收藏传统名物，就可以知道，不爱故土的不是古物，而是我国的文化体系还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