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季刊 被背叛的英国知识人
1991年,曾经在英美文化圈名噪一时的人文刊物《文汇》寿终正寝,文坛一片寂静,无人哀悼。当过该刊首任主编,已是耄耋之年的英国诗人斯蒂芬·斯彭德旧恨未消,冷冷地说:“死得好。”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文慧”有一个高高的眉毛,随后的下跌是悲惨的。现在,如果人们还提起这件事,那就只有一句话:中情局秘密资助的宣传杂志。因为这种幕后关系,英国知识界几乎完全脱离了美国同行,这是不可原谅的,也是不再被信任的。“文慧丑闻”是高等新闻中的一个深刻痛点,涉及面广,几乎影响了上世纪60年代英美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它给英国知识分子造成的心理创伤更是难以估量。 1953年,文慧在伦敦成立,其地址位于英国权力中心威斯敏斯特附近的寿司街。其初衷是将英美思想跨越大西洋联姻,从而从欧洲西马学派手中抢夺意识形态制高点。在它成立之初,英国诗人、前共产党员斯彭德和前托洛茨基主义者、美国政治评论家欧文·克里斯托尔是负责人。后者从纽约搬到伦敦,监督杂志的政治路线。斯彭德出生于牛津贵族文化,是一个成功的少年,与诗人艾略特和奥登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在编辑西里尔·康诺利编辑的《地平线》时也积累了许多文学人脉。克里斯托在1945年成立的纽约犹太知识分子喉舌《评论》担任编辑,培养了对意识形态问题的辩论精神。 《文汇》在许多方面和《评论》相似,比如深受犹太知识分子如阿瑟·库斯勒的影响。库斯勒写过反斯大林经典小说《中午的黑暗》,在1950年柏林的文化自由代表大会的组织和成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1963年他担任客座主编的那一期《文汇》引发了巨大争议,封面上大标题盛气凌人地质问大不列颠的衰落:“一个国家的自杀?”20世纪50年代的文慧是英美知识界的蜜月期。当时美国刚刚成为西方世界的主导力量,反美情绪在欧洲弥漫。然而,年轻的英国知识分子和作家被充满活力的美国文化迷住了,美国英语甚至美国口音成了一种时尚。文慧紧紧拥抱了这一趋势,美国学者马库斯·库利夫和政治记者亨利·费尔利成为了贡献者。1958年,克里斯托搬回纽约,来自纽约犹太背景的梅尔文·拉斯基搬到伦敦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文慧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编辑。拉斯基曾在柏林编辑过一份反共书评月刊。当他去伦敦时,他受到了英国文学界和政界主要人物的热捧。 与此同时,欧洲左翼对《文汇》一直心存戒备,他们将所有在《文汇》上写文章的作者视为美帝的走狗。英国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共产党员霍布斯鲍姆严词拒绝为之撰稿,尽管编辑不停向他强调刊物的独立性和兼容左右的胸襟。就连与斯彭德交好的E.M.福斯特、艾略特和燕卜荪都婉拒了稿约,艾略特明言正是那份美国“好意”让他感到不自在,燕卜荪甚至在派对上砸了红酒杯。不过很快《文汇》就吸引了全世界读者的关注,它的页面上既有南希·米特福德现身说法写英国贵族,也有沙文主义批评家莱斯利·菲德勒热情吹捧美国保守主义,还能向英国工党暗送秋波。极少有人像霍布斯鲍姆那样坚信《文汇》背后的政治图谋,大多数人都认为它是诚心实意的开明智性论坛。然而,1967年4月27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系列讨论美国知识分子的文章,并直言不讳地指出:“中央情报局资助了文化自由大会及其报刊杂志等许多反共组织。长期以来,文慧一直是中情局资金的间接受益者。”这一系列报道引爆了战后高等新闻界最大的丑闻。除了文慧,英国还有《中国季刊》、《密涅瓦与审查》,法国有《Preuves》,意大利有《Tempo Presente》,西班牙有《Cuadernos》,印度有《Quest》,澳洲有《Quadrant》,甚至还有乌干达的《Transition》。 《文汇》在知识界影响虽大,但巅峰期发行量仅三万份,不足以自给自足,一直由文化自由代表大会资助。该组织在巴黎和日内瓦运作,声称其资金来自于慈善性质的费尔菲尔德基金。该基金的脸面人物是以生产人造黄油发家的百万富翁尤利乌斯·弗莱施曼,但实际上CIA才是真正的金主。斯彭德做了14年编辑,被骗了14年。后来公开通信显示,他每次提到资金来源都被骗。克里斯托还说,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威胁要起诉任何声称他在晚年知道此事的人诽谤。拉斯基是最可疑的一个。后来的深入报道普遍认为他是中情局间谍,尽管从未得到证实。被蒙蔽多年的英国诗人斯蒂芬·斯彭德和他曾效力的人文刊物《文汇》 《纽约时报》爆料时,斯彭德已经在美国教书,只担任《文慧》的特约编辑。他的主编职位最近被文学批评界的领军人物弗兰克·科莫德取代。像科莫德一样,他对中情局的资助一无所知,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被拉斯基蒙蔽了双眼。媒体密切关注英美情报机构在文化界的渗透,受骗的大编辑愤然断绝与刊物的关系。从那以后,文慧一直由拉斯基独自编辑,一直生存到苏联解体后的冷战结束。文化自由大会解散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梅尔文·拉斯基自然是知道的关键。他是一名俄罗斯犹太移民,留着铲形胡须。20世纪30年代,他在纽约城市大学接受雄辩和诡辩的教育,当时激进的政治生态影响了克里斯托等一大批知识分子。早在拉斯基去伦敦编辑《文慧》之前,他就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冷战斗士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参加了美国军队。战争结束后,他参加了柏林的各种作家会议,发表了反对苏联暴政的演讲,并游说美国高级军官资助报纸,旨在“激励”生活在东欧共产主义政权下的作家。1950年,他与亚瑟·库兹勒一起动员知识分子在柏林举行反苏极权集会,后来成为由实体组织的文化自由大会。 正是在这段时间,拉斯基遇到了同是犹太知识分子、语言学家的迈克尔·乔塞尔森,立刻结为挚交。乔塞尔森在二战中曾为美国情报机构效力,CIA成立之初即被招募。1917年出生于爱沙尼亚的乔塞尔森,一家人因布尔什维克革命被迫流亡海外。在柏林读完大学后,他在巴黎的一间美国百货店工作,直到当上经理。当纳粹阴影笼罩欧洲时,他再度被迫流亡来到美国,1942年入籍。乔塞尔森既是文化人也是CIA间谍,他在CIA的文化冷战大计划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复杂路径向各种反共政治文化刊物秘密注资,他注定要背上雷蒙·阿隆所言的“白色谎言”之重负。据坊间传说,1940年代末的某天,乔塞尔森和拉斯基在柏林看到一火车流亡者被送去古拉格,于是这两个俄国犹太人决定不惜代价“拯救西方文明”。约瑟夫逊和拉斯基为文化自由大会带来了一批认为共产主义是“失败之神”的欧美知识分子和名人,包括意大利作家斯隆和乔洛蒙提、瑞士作家卢志蒙、白俄罗斯企业家尼古拉·纳博科夫、美国知识分子西德尼·胡克、德怀特·麦克唐纳、詹姆斯·伯纳姆等。英国情报官员马肯·马格里奇视苏联为死敌,努力为国会洗钱经过几轮行动,中情局的黑心钱变成了一笔丰厚的慈善基金,被注入文慧等新刊物。乔塞尔森和拉斯基当时,英国颇具影响力的周刊《新政治家》由倾向于保卫苏联、不尊重美国的社会主义者金斯利·马丁编辑。它在知识界非常受欢迎,几乎有一个副本,这让拉斯基和他的同伴们无法忍受。拉斯基认为《新政治家》分不清“自由社会”和“奴隶社会”,文慧的诞生必须纠正这种政治无能。 然而知识分子圈向来高眉世故,尤其是美国知识界当时普遍有反麦卡锡主义情绪,任何标语口号式的写作都会招致奚落和反感。于是《文汇》小心翼翼地选取了中间偏左的自由派立场,这样最有机会赢得非共产主义左派知识分子的青睐;在英国本土则亲近工党。克里斯托在任期间,花了许多时间与工党中亲美的政要、社会民主派交好,并获得了巨大回报。正是在《文汇》上,工党思想巨子安东尼·克罗斯兰发表了《社会主义的未来》中的重要观点,声称英国的未来是现代化和美国化,英国需要清除的是旧社会阶级偏见的流毒,而不是资本主义。1964年工党赢得大选组阁时,有多位内阁成员是《文汇》的撰稿人,都是亲美派。要不是休·盖茨克尔于1963年暴毙,《文汇》会有一位撰稿人成为英国首相。克里斯托本人也写过很多文章,嘲讽英国上流社会的老式和传统方式。然而,约瑟夫逊仍然对克里斯托的工作不满意,认为文慧没有达到与新政治家竞争的目的,也没有阻止反美情绪的增长。直到拉斯基接替克里斯托的位置,乔塞尔森才真正感到安心。 斯蒂芬·斯彭德此时满足于在国际作家会议中穿梭,时常去他天真相信的天使投资人弗莱施曼的豪华游艇上度假。不少明眼人都看出来斯彭德不过是《文汇》的装饰,包括斯彭德的老友、精明的以赛亚·伯林就曾告诉别人,斯彭德的角色是为刊物招徕“体面有脸”的英国知识精英。作为主编,斯彭德没有发言权,从克里斯托回到美国后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来。斯彭德接替克里斯托的理想人物是纽约“黄蜂”德怀特·麦克唐纳,他担任杂志特约编辑一两年,对“英国”有着极大的“热爱”。在真正的幕后金主眼里,虽然麦克唐纳亲英,但对祖国要求有点过分,甚至计划发表一篇诽谤文章,把美国描述成一个充满拜金主义者和文慧精神错乱者的地狱。结果,斯彭德的人事建议落了空,麦当劳的诽谤也没有公布。约瑟夫逊安排拉斯基代替克里斯托,斯彭德别无选择,只能被动接受。 乔塞尔森平日要监控全球的重要刊物,尤其是CIA秘密资助的那些。对他来说,《文汇》是一张王牌,因为英语的普及程度使之可以面对最广的读者,要比法国、意大利那些杂志重要得多。如何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对知识圈进行劝导,施加微妙的影响,要与《新政治家》平起平坐,抵消其反美偏见,又绝不能冒犯那些将《新政治家》视为圣经的读者尤其是印度作家,这其中的分寸感和平衡能力是多么难控制,简直堪比走钢索的杂技演员。 然而随着《文汇》声誉越来越高,乔塞尔森也越来越担心文化自由代表大会与CIA的关系一旦被揭露会成为负面累赘。1964年《纽约时报》开始调查私人基金会的税务问题,结果发现有些基金会是CIA的资金管道。从那时起,乔塞尔森的当务之急是重组代表大会,以面对随时可能曝光的丑闻。令他绝望的是,这些做法在1950年代尚能被人理解为善意的谎言或是必要之恶,但1960年代的舆论环境已非昔比。60年代西方对苏联的威胁已不那么重视,倒是美国在东南亚的军事干预引起了全世界的道德反感。乔塞尔森考虑让福特基金会单独资助代表大会,让英国报业巨子塞西尔·金出面收购《文汇》。当美国在越南战争中越陷越深时,为了避免引起怀疑,约塞尔森不得不默许小阿瑟·施莱辛格、理查德·洛温塔尔等人发表质疑越南战争的文章。然而,一个可怕的对手出现了。1963年,以反共态度著称的伟大左翼神康纳·克鲁斯·奥布莱恩发表了一篇攻击文慧的致命文章,并准确地分析了该杂志的策略。虽然他表面上骄傲地宣称自己的独立身份,但他发表的文章经常曝光苏联,而对美国的负面影响被降到了最低。文慧巧妙地利用了一批有名望、有原则的作家的影响力,然后把带有明显政治倾向的二流作家的文章扛在肩上,仿佛得到了著名作家的背书。1966年,奥布莱恩在纽约的一次公开演讲中,用特洛伊木马来比喻美国人潜入英国知识界。奥布莱恩的言论成为一枚重磅炸弹,引起约瑟夫森阵营的混乱。他派拉斯基的同事格兰威·里斯去打仗。这个里斯是叛逃到苏联的剑桥间谍盖伊·伯吉斯的朋友。他似乎曾为苏联工作,但后来成为一名激进的冷战战士。里斯在文慧的定期专栏中说,奥布莱恩的言论不值得认真对待,然后各种人身攻击都是讽刺。看完之后,奥布莱恩决定以诽谤罪将文慧告上法庭。他很快被警告说,文慧在非洲担任外交官时有一份他的黑材料,如果不撤回起诉,这份材料将被公之于众。奥布莱恩没有退缩,决定去都柏林法院起诉,这样他就不太可能受到伦敦的影响。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1967年3月,一份旧金山的揭黑小报刊发了CIA秘密行动的调查报告,很快《周六晚邮报》又刊发了前CIA特工托马斯·布莱登的爆炸性回忆录。这两篇报道都印证了《文汇》和文化自由代表大会由CIA资助的事实。4月的《纽约时报》系列报道更是将丑闻推向了巅峰。信用扫地的拉斯基与奥布莱恩求得庭外和解,在杂志上刊登了道歉声明。此时终于得知真相的斯彭德和科莫德对美国同事大发雷霆,在编辑部掀起了一场内战。科莫德冲进新老板塞西尔·金在《每日镜报》的办公室,说除非让拉斯基滚蛋不然刊物没脸继续。金可没有科莫德那么高的道德标准,他觉得拉斯基更有编辑天分。科莫德和斯彭德在《泰晤士报》上公开谴责欺骗行为,一批英国知识精英也跟着与《文汇》划清界限。以赛亚·伯林虽然与两边都是朋友,但也公开表示,乔塞尔森和拉斯基隐瞒了《文汇》与CIA的关系,“陷体面人于不义”。除了文化战略遭受重大损失外,美国的整体外交政策完全被越南战争所打击。《新政治家》趁热打铁发表了美国记者安德鲁·科普金的文章《CIA:伟大的腐败特工》。乔塞尔森珍视的文化自由大会也臭名昭著。他断定事业没有前途,辞去了领导职务。不久,他中风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沮丧之余,约塞尔森去日内瓦养病,并对他所效忠的国家产生了怀疑。水门事件后,他在给尼古拉·纳博科夫的信中写道:“看看你我当年选择的社会变成了什么样。” 1978年乔塞尔森去世,葬礼来宾寥寥。一位CIA官员问他的遗孀想怎样安排接受荣誉勋章的仪式,她径自走开了。雷蒙·阿隆等老朋友发来了诚意悼文,但没有报刊以任何形式刊登他去世的消息。只有《文汇》发表了乔塞尔森去世前写的俄国元帅巴克莱·德·托利的传记节选,拉斯基在作者介绍一栏写了一句话:“这是一位男子汉。”
拉斯基以极大的韧性度过了1967年的信用危机。尽管他完全被排除在伦敦知识界之外,但他仍然编辑文慧直到1991年。在此期间,该出版物更换了许多赞助商,并聘请了许多听话的英国编辑。虽然它的名声跌到了谷底,但它的内容却很少无聊。它仍然坚持不懈地揭露苏联的“邪恶”,并热情地吹捧像里根和撒切尔这样的冷战将军。冷战结束后,由于失去了经济支持,文慧最终停止了出版,并成为它一直追求的自由市场的受害者。杂志的最后两期都是前战友作家为庆祝苏联解体所做的贡献。时任《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主编的费迪南德·芒特说:“拉斯基是个预言家,但在他居住的国家没有荣誉。”奥布莱恩称他为“冷战骗子”。
美国文艺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是拉斯基的拥趸,他在研究《文汇》这一案例时下的判语是:水土不服。意志刚强的犹太人和优柔寡断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之间的结合注定不会完满。斯坦纳兴致勃勃地回忆了盛怒的科莫德冲进塞西尔·金的办公室讨说法时却被金反呛了一口:“难道你的钱就比别人要香?”当时科莫德在伦敦大学学院担任教授的讲席是小报巨头诺斯克利夫勋爵捐助的,而金恰好又是诺斯克利夫的外甥。他当时甚至威胁了斯彭德和科莫德:“我拥有180份报纸,可别惹火我。”被蒙蔽多年的斯彭德更是愤愤不平。《文慧》出版后,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你发现自己的名字被用来欺骗大众。情况似乎是一群骗子和傻瓜。骗子说,他们之所以要保守可怕的秘密,是为了不伤害傻子的感情。” 斯彭德离开《文汇》后,左思右想觉得唯一的报复方式是创办一份与之叫板的刊物,卡尔·米勒、奥登、伯林、约翰·格罗斯都很支持这个想法,他们接洽了迈克尔·阿斯特、罗斯柴尔德夫人、艾伦·莱恩等巨贾,商讨资助事宜。当时预估的启动资金是五万英镑,发行量三万份,单价五先令。《纽约书评》的罗伯特·西尔弗斯和杰森·爱泼斯坦都表示支持。他们在伯林的美国寓所里起草了新闻稿和计划书,不过短期内并没有付诸实施。多年后,卡尔·米勒在西尔弗斯的支持下创办的《伦敦书评》正是这一想法的体现。如今冷战结束多年,西方共同的敌人苏联早已解体。然而,当今天英国文人提到文慧时,被欺骗的伤口还在疼痛。英国政客跟风美国,而英国知识界,尤其是左翼,对美国恨之入骨。无论是作家还是电影导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对美国文化嗤之以鼻,或者对其内政外交进行猛烈的批判,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犹太知识分子的骗人形象。文慧可能帮助美国赢得了文化冷战,但它也创造了一个永远不会原谅美国的敌人——在爱情中被背叛的英国知识分子。
本文参考了约翰·萨瑟兰的《斯蒂芬·斯彭德:文学生活》、尼尔·贝里的《信仰的文章:英国知识分子新闻的故事》和英美媒体的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