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杰 钱穆诞辰120周年︱张天杰:钱穆治明清学术思想 气象宏大
【编者按】明清鼎革是明末士大夫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对他们的思想和学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明末大儒刘长期在家乡绍兴讲学,弟子众多,其中以张履祥、陈阙、黄宗羲最为突出,代表了邙山研究的多元化趋势。在天崩地裂的大转折中,为什么邙山派一家独大?为什么会分裂?这个学派在明清学术转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本报记者采访了杭州师范大学哲学系的张天杰先生。张天杰研究明末清初学术思想,2011年出版《张履祥与清初学术》,2014年12月出版《邙山派与明清学术转型》。对于明清学术问题,钱穆先生深有研究,早年着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抗战时期编纂《清儒学案》,后留下《清儒学案序》一文,另外还撰有不少文章,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八册。适逢钱先生诞辰120周年,遂以此题纪念之。
张天杰
本站:蕺山学派是如何形成的?张天杰:一般来说,一个学校必须有一个元老,这是一个代表人物;有翅膀,也就是宗主的追随者。如果有宗族和派系,一般可以组成一个学校。其实大部分学派都是后来的学者认定的,当时的学者不一定有建构学派的意识。就刘而言,基本上就是这样。刘宗周在晚明士大夫阶层影响特别大、名气特别大。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北京做官的时候,就有一大批人听他讲学。实际上他在北京做官的时间很短,后来主要在他的老家浙江绍兴讲学,在江浙一带影响极大。刘宗周最初是在万历、天启年间讲学,三十来岁时就有一批弟子跟着他了。到了崇祯年间,他四五十岁的时候,名气更大了。为什么呢?不仅因为他的学问好,人品也很高。刘宗周是有名的清官,官至御史大夫,然而很少卷入党争——当时的党争主要在浙党和东林党之间,刘宗周在浙党与东林党都有友人,确实很为难。后来因为敢于直言而顶撞了崇祯皇帝,被削职为民,他仍旧回到老家绍兴讲学,直到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刘
刘宗周后期的讲学,最为重要的事件就是他和陶奭龄发起的证人社讲会。讲会有一两位老师和一批弟子,围绕经典中的问题相互问难论辩。他们的讲会有点像明朝中后期阳明学派的讲会,声势也比较大,一般都有几十个人,有时则达两百多人。两浙士人都会跑去听讲,比如毛奇龄,他不算刘宗周的弟子,但也跑去听过。在讲学的过程中,有些参与者就被后来的学者认定为刘宗周的弟子,还有一些人可能只是听过,但不被认定为弟子。其实也有几个文献可以鉴别,一个是刘的弟子董毅的《稷山弟子》;一个是刘的复传,还有黄宗羲的私书《刘孜子宗祠》的弟子全。这两类文献被公认为刘的主要弟子。在这种情况下,经过后期的学习,它可以被视为一所既有族长又有附属翅膀的学校。当然,刘宗周本人并没有很明确的学派的观念,他就是期望通过讲学把正统的儒家思想传播出去,而且是有意识地反对阳明后学那种狂禅的作风,特别是浙中王门——主要是王畿、周汝登一派,他们当中的一个再传弟子,就是跟刘宗周一起讲学的那个陶奭龄,他的主张跟刘宗周不一样。后来他们就分开讲学了,所谓“白马别会”,黄宗羲曾把这当作晚明讲学的一个典型事件再三讲述。就这样,蕺山学派就跟王学的一支,后人称作“姚江书院派”的分开来了。因为陶奭龄和他几个朋友和弟子一起,专门在余姚建了姚江书院祭祀王阳明,他们就算另外一个学派。邙山书院
本站:蕺山学派有什么特别的主张,使它明显构成一个学派?:就邙山派而言,我认为刘自己的学术思想,至少有两个方面是大多数弟子表面上认可的:一个是对真诚谨慎的研究,一个是对证人平反的研究。按照刘的说法,“大学”最重要的命题是“诚”,只有这句话在《大学诚章》和《中庸第一章》中提到过。刘认为“慎独”比王阳明的“良知”更为实际,因此“慎独”成为他讲课的主旋律。刘的弟子大多非常重视“诚”与“涵养”,并把这一主题记录下来传授给弟子。当然,他们的具体理解有差异,但他们都认为这个主题很重要。另外一个就是证人改过。证人,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圣人。改过,就是成为圣人的基本方法。刘宗周编撰的《人谱》,这部书作为蕺山学派的经典,他的弟子几乎全部认可,而且是代代相传。其中有一个弟子吴蕃昌,他就专门请人刊刻《人谱》,分送给同门、友人。刘宗周三大弟子之一的陈确就与他的友人、侄儿等组织了一个省过会,研读的一个重要文献就是《人谱》。省过会影响也相当大,王泛森先生在《晚明清初思想十论》里有一篇文章就谈到这个事情。刘宗周还有一位弟子叫祝渊,特地仿照《人谱》而作了《自警》。其中说,如果自己犯一次错,就要“跪香一尺”,并且记录在案,这种“刻厉”的反省,就是王泛森所说的“道德严格主义”,祝渊就是一个典型。后来证人平反的思想一直在流传,连不是邙山派的人都受到了影响。比如,颜李派的李耀、夏风派的孙奇峰,都对《民谱》推崇备至,因为这一思想与北方的儒家思想,甚至与明末儒、释、道的劝善思想都有相似之处,吴镇的《明末清初劝善运动思想研究》中也有提及。刘宗周这两个方面的学问的影响都是相当大的。另外还有两点,一点是个人的道德践履,包括出处,甚至为了国家或自己的理想而牺牲。在道德实践方面,很多弟子可能受到老师的影响,他的弟子或者在明朝灭亡时殉节,或者在清朝做处士隐居起来,极少有出来做官的,在人品上多为人推崇。还有一点,他们在研习理学的时候开始重视经学,不再局限于语录,不再停留在口头的讲学,而是返回到经典的诠释与考证。比如陈确实写过《大学辨析》,反思“大学”是否是儒家的“圣经”;他还写了《性释》,反映了宋儒的心性论。他的两本书并不系统,而是由许多单篇文章和书信组成,其中有考证的方法。张履祥和陈确实多次争论《大学》的真伪,因为经学问题决定了理学的发展走向。陈克吉
相比之下,黄宗羲就更典型,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刘宗周没有完成的关于《孟子》的诠释,黄宗羲承继了而作《孟子师说》。还有一个,刘宗周写过《皇明道统录》,关于明朝道统传承的一部书,到了黄宗羲那里,就写成了《明儒学案》,《明儒学案》开头的《师说》,实际上就是《皇明道统录》中的传记的按语。《明儒学案》其他地方也可以看到对刘宗周的传承,特别是关于王学的评价,很多地方跟刘宗周比较接近,关于王阳明的语录则全部采用刘宗周的《阳明传信录》。总之,刘及其弟子在思想和学术方面有着多元的传承关系。 黄宗羲为什么邙山派在明末清初脱颖而出?张天杰:晚明大儒,比如东林学派的高攀龙的学问是很不错的,可惜的是他在天启年间就自尽了。高攀龙死后,东林学派里面没有特别出色的学者。再者,东林学派过于偏向政治,所以这一支在学术上影响比较弱。北方还有一位学者孙奇逢,他的弟子也不少,在道德践履方面做得不错,但是他们除了做官,大都只是编书而已,比如汤斌,他是康熙朝的理学名臣,编撰过《洛学编》。孙奇逢的弟子能够着书立说的比较少,至于比肩老师就更不可能了。当时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学者,就是黄道周。他的学问也不错,偏向易学,影响的面不是很广,有名的弟子也不多。全王祖提到的晚明三位儒者,首先是黄宗羲,其次是孙奇峰,然后是管雪学派的李清。这三位大儒的学问很好,但说到弟子,似乎只有黄宗羲的弟子,如万氏兄弟,在学术上不如老师。石湾故居
所以在明清之际唯有刘宗周的蕺山学派独盛,他的弟子众多,诸如黄宗羲、陈确、张履祥等着名的弟子各有特色。那么,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呢?我觉得可能跟蕺山学派的弟子大都处于江苏、浙江,特别是绍兴、宁波,这些地方本来就是文献之邦,文化底蕴深厚;可以交游论学的人也很多,这样就构成一个学术圈。总体来说,确实是蕺山学派更为出色一些。“蕺山一派独盛”,是梁启超的一个评判,应该说是比较合乎历史实际的。从《清儒学案》清初部分所收人物来看,也是蕺山学派影响更大一些。网站:邙山学校为什么会分裂?张天杰:蕺山学派之所以会分裂,主要因为他们对身处的时代有不同的认识。明朝灭亡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明朝为什么会灭亡呢?这是所有士大夫都要反思的时代问题。清朝建立后,很多士大夫还不认可。黄宗羲的父亲曾担任明朝的高官,对明朝投注了很多感情。张履祥认为自己是在明朝读的书,尤其是崇祯年间在县学读到《小学》和《近思录》对他影响很大,这两本书长期不得刊行,到了崇祯年间才颁行于学宫。陈确也是这样,他祖上也有人在明朝做官,对明朝也有感情。对明朝灭亡的反思,他们有一个相同点是,都认为阳明学对士大夫有一定的负面影响。明朝灭亡的时候,为什么不反思政治,不反思学术?因为他们有一个逻辑,学术影响人心,人心影响风俗伦理。当然,他们也会对政治进行反思,而张履祥、黄宗羲对明朝政治制度的批判也很到位,尤其是黄宗羲,他不仅对明朝的制度进行了反思,还将目光聚焦到了整个历史上的极权专制。 就整个蕺山学派而言,他们谈的更多的还是学术,针对王学的流弊,张履祥、陈确和黄宗羲分别探索了不同的学术路径。张履祥认为,既然陆王心学流弊特别多,那就应该转向程朱理学,因为程朱理学讲究外在的天理,对道德修养和治国平天下之间的关系解释得也比较清楚。张履祥选择程朱理学,跟他个人早年治学也有关系。刘宗周虽然也开始关注朱子学,但还是比较偏向阳明学的思路,张履祥在老师去世后就慢慢离开阳明心学,转向程朱理学,经历了一个“由王返朱”的心路历程。张履祥
与张履祥相反,陈确觉得王学有流弊,程朱理学也有流弊,那么就应该跳出宋明理学的路径,转向先秦的儒家经典。在先秦儒家经典中,陈确特别认同《中庸》,他后来提出“素位之学”,就是从《中庸·素位章》里来的。他认为,不管是程朱,还是陆王,对《大学》的解释都不太好,主张放弃《大学》这部书,所以他专门写了《大学辨》,说《大学》是一部伪书。他还特别提到,宋代以来儒学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吸收了佛教,特别是禅宗的思想和术语,他称之为“禅障”。所以他强调要跳出宋明儒家的禅障,返回儒家的原始经典,他特别欣赏《周易》、《中庸》以及孟子的性善论。按照我的看法,陈确有点儒家原教旨主义的色彩,这是他的转向路径,跟他从小就不喜欢理学家的言论是有关系的。另一位是黄宗羲,他走的是纯书香之路,整理老师遗志,收集大量文献,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地倾向于考据之路。他的理学学术史,如《孟子老师》、《明儒案》等,都有考据的影子。他在宁波尚勇证人学院讲学时,教过万斯同、范思达等人这种治学方法。其实黄宗羲期望通过对宋明以来儒家问题的梳理,给出更合理的答案。当然,考证可能会导致内容与形式的脱节,有时内容可能无法控制形式。考证本身作为一种做研究的方式,会慢慢展现出它的魅力,催生出其他的学术趋势和可能性。然而,黄宗羲的学术取向虽然是考据学,但他一生关注宋明理学。见证学院
如果把张履祥、陈确、黄宗羲放在一起看,他们三人都带有经典考据的色彩,只是程度不同,张履祥最轻,黄宗羲最重,但他们都没有成为一个纯粹的考据学者,可以说正好是蕺山学派发展的多元可能性的呈现。邙山学派在明清学术转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张天杰: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分成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蕺山学派学者的学术路径体现了明清学术转型,也就是说,他们个人自觉或不自觉有个学术路径的转向。梁启超认为,明清学术转型是对理学的反动,由王学返到朱学,由朱学返到考据之学,在张履祥身上就是由王学返到朱学,就黄宗羲而言是以考据学的方法对王学做出修正,这些都可以说是学术转型的一面。此外,刚才提到张履祥、陈阙、黄宗羲等人重视经学和考据方法,而且他们之间的联系比对方更深。在这方面,它们也是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学术转型。他们关注的学术问题和采用的学术方法都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不受外在学风的影响,主要是个人的选择,但也反映了时代的潮流。就邙山学派与明清学术转型而言,该学派主要代表人物的学术史可以说是明清学术转型的一种表现。另一方面,蕺山学派的努力确实影响了学派之外的学人的学术反思,进而影响到一个大范围的学术转型。这里可以张履祥为例,张履祥的学术影响到吕留良,吕留良影响了陆陇其,陆陇其在他的日记以及他的着作中都谈到吕留良和张履祥对他的影响,使他不再徘徊于朱、王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朱子学。由于陆陇其在北京待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上海嘉定和河北灵寿做过知县,在担任地方官期间,他就做过很多“尊朱辟王”的活动,刊刻了很多相关着作,比如《学蔀通辨》《王学质疑》《学术辨》,传播范围很广。他与魏象枢、徐乾学、李光地等都有交往,还与汤斌有过学术论辩。直到陆陇其去世很多年以后,有个叫彭定求的学者还专门写了一部《姚江释毁录》,这本书的体例是,先摘录一段陆陇其的话,然后撰文批判,为王阳明说话,可见陆陇其尊朱辟王的学术影响相当大。反过来说,由张履祥开始的尊朱辟王在历史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在梁启超看来,张履祥是辟王学的第一人。卢龙旗
当时,官方比较倡导朱子学,诞生了一批理学名臣,陆陇其就是其中之一。还可以补充一点,康熙朝后期有位理学名臣叫张伯行,他又把陆陇其的这些着作拿出来刊刻。张伯行在浙江一带做官的时候专门跑到陆陇其家里,去看陆陇其的遗着。此外,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线索。例如,吕留良、张履祥出版了二程、斋藤优子的大量著作。如今,盖楼的版本在整个清朝有着广泛的影响。躲在深山里的王夫之,曾看过的《宣和朱书》。此外,戴名世曾高度评价吕留良的《朱成书》。这些书的出版与吕留良和张履祥的交往密切相关。从这一点来看,“知名”的张履祥,其实影响了广泛的学术转型。联系这些人的活动可以看出,民间对王的尊重与官方对王的尊重是相互呼应的。相形之下,陈确的影响比较小。黄宗羲在不少地方引用了陈确的观点,这使陈确的学术主张有所传播。再说黄宗羲本人,他的学术路向对理学到考据学的发展影响相当深远,形成了清代浙东经史学派,他培养的一批弟子,像万斯同就直接影响到《明史》的修纂。当然,考据学不是蕺山学派独家倡导,而是当时各家学者都有的走向,比如顾炎武、阎若璩等人,他们共同推动向考据学的转型。钱穆
本站:钱穆关于明清学术转型的研究在学界有何影响?张天杰:钱穆先生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首先,他特别关注“明末朱老”对整个清朝学术发展的影响。他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聚焦明末清初。在钱穆看来,当时的文人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都有广博的知识。与钱穆观点相近的王国维说“国之初学大”,也就是说清初的学问博大精深、多元瑰丽。钱穆谈到的另一个问题是,晚明从林东学派向邙山学派的转变是理学的一条新路,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从王雪回到薛竹,通过考证来学习。钱穆提出“含孕”说,从王雪到考据,有着天然的传承关系,因此不能说清代是理学的衰落期。钱穆在一篇文章中把这种观点描述为“每一次转身进步,穷的时候就会变”。 陆王与程朱之间的争论,为什么会促进考据学的发展,这个小问题,钱穆先生可能没有充分展开,正好他的学生余英时就此提出“内在理路说”,意义很大。余英时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叫《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他在这篇文章里谈到蕺山学派的陈确,也谈到阎若璩、毛奇龄等人,为什么“理学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无可避免地逼出一个考证之学来”。“内在理路说”把钱穆先生的相关主张阐述得更加清晰,而且有实例证明,所以后来大量学者借用“内在理路”一词。mainland China有一个侯外庐学派,更注重从政治和经济因素来研究学术史和思想史。可以说是重在外因,而钱穆的“含孕”和余英时的“内理”只是对内因的补充。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读钱穆先生的相关着作最受启发,也最有收获。钱穆对明清思想学术的研究,比如《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比如《清儒学案序》以及《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的其他相关文章,都相当博大精深,值得反复研读。钱穆对晚明诸老色彩缤纷的学术有多元的诠释,而且他使用的一些概念,比如“包孕”、“每转而益进”,这些思考可能不是“内在理路”所能完全概括的。相比较而言,钱穆的明清思想学术研究呈现出浓厚的学术氛围,而余英时的研究则更为精进。张天杰《蕺山学派与明清学术转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