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世荣 郑寅达:大教授造访筒子楼
2015年12月4日,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惊闻大师齐世荣先生仙逝。在我的印象中,先生的身体很硬朗。我曾经“高攀”到两位居住北京的高位人士,一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前所长朱庭光老师,一位是齐先生。前些年,当朱庭光老师的健康状况急剧下滑时,我庆幸地看到,齐先生还是那么的硬朗。这两年里,由于接连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百周年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70周年,齐先生所在的首都师范大学都举办了规模不小的学术讨论会,因此有幸两次近距离看到先生。先生不仅都出席了开幕会议,还作了精彩的发言。思路之清晰,声音之洪亮,使我感到先生一定能成为百岁寿翁。岂料才几个月的功夫,先生就不幸驾鹤西去。
奇士朗
说来很难令人相信,我与齐先生的交往,竟发端于作为大教授的齐先生,在我蜗居的斗室里作客,同我的家人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半天。这一场景,就像一幅清晰的照片,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尽管从我踏进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那一刻起,就立志要把历史研究与教学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然而那个半天的场景却时时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加油站,激励我永不停步,奋步向前。教授参观了管状建筑事情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后期。当时齐先生已经是我国世界史学界的权威,他的名字经常同周一良先生、吴于廑先生排列在一起,组成“三驾马车”。随着前面两位先生的年岁日长,齐先生正在向着首席权威的位置移动。而我,只是非首都城市一所重点高校中的一名小讲师,尽管也参与了导师李巨廉教授主持的“六五”国家重点社科项目“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研究”、有幸参加了首届青年世界史工作者座谈会和首届青年历史学工作者座谈会,但从来没有奢望要结识齐先生。当时的齐先生对我而言,是心中的泰斗和权威,是专着、文章和教材中的先生,偶尔也是会议主席台和讲台上的先生。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周六的下午,正在陪同齐先生在上海查阅资料的徐蓝学姐悄悄地告诉我:明天上午齐先生可能要到你家去。在一个小讲师的家里,应该迎来一个顶级权威,这已经超出了“荣华富贵”这个词的范畴。当时齐先生很清楚我住的是“筒子楼”。它位于华东师范大学一个村庄的东楼。这里曾经是单身青年教师和工作人员的暂住地。每个房间大约15平方米。没有厨房和厕所。它在走廊做饭,在公共洗手间“卫生”。随着学校住房越来越紧缺,单身青年教师已经没有资格住这样的楼房,一般都是给一家三口甚至四五个青年教师。那时,我们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每天晚上都睡在地板上。幸运的是,房间里有两张沙发,这给了齐先生一个坐下的地方。第二天早饭后不久,齐先生和徐蓝学姐如约而至。从我内心来说,是希望齐先生能多坐一会,但心里又很清楚:这怎么可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齐先生在我的陋室里竟停留了半天,直到午饭前才离开。我的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后在同系的资料室工作,在业务上有共同语言。犬子比较安静。因此一室五人竟交谈了整整几个小时。期间,齐先生向犬子介绍了北京老特产之一的“桂花酸梅糕”,引得他口水直流。一段时间里,犬子的兴奋点都在那个特产上,直至我下一次借赴京与会之机,特意到商店买回它,才算解了他的馋。争论:法西斯主义的阶级属性此后不久的桂林会议,是我同齐先生的第二次近距离接触。那次会议是为完成朱庭光老师领衔的“七五”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关于法西斯起源、思潮和运动研究”而召开的一次关键性会议。当时,国外学术界对法西斯问题的研究有了很大的拓展,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看法。其中对我们冲击比较大的,是关于法西斯组织的阶级属性问题。微观数据考察的结果表明,法西斯组织的成员以中下层民众为多。但是我国的大部分相关学者,其中包括具有一定知名度的资深学者,还是坚持原来的主流观点,即1935年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对法西斯的定性:“法西斯是金融资本最反动的、最沙文主义的、最帝国主义的分子的公开的恐怖的专政”,“法西斯主义之上台执政,并不是表示普通由一个资产阶级政府替代另一个资产阶级政府,而是表示由资产阶级统治的某一种国家形式替换另一种国家形式,就是说,由资产阶级的公开的恐怖专政替换了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度”。平心而论,当时中国学术界接受这一观点,并不仅仅因为它是共产国际的观点。日本和德国法西斯上台以后,基本上没有改变国内的所有制关系,这是第二个原因。而最主要的,则是它们的所作所为。它们所推行的专制独裁、对外扩张和反人性的暴行,只能反映所处时代中最反动阶级的要求。而在现代世界,最反动的阶级无疑是垄断资产阶级,因此法西斯只能是它们的代表。桂林会议第一天,两种观点激烈碰撞。壁垒很明显:研究组大部分成员一致认为早期法西斯组织代表了小资产阶级的利益;研究小组之外的大多数专家坚持传统观点。听说第一天就盛行后一种观点。李朱利安老师和我第一天因为机票原因没能参加会议。第二天早上到达时,已经是早上十点了。上午会议结束时,朱廷光老师宣布郑为下午第一个发言人,可能需要更多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我充分利用这难得的一个小时,从德国纳粹党的早期社会构成、纲领、名称、领导集团的政治观点、在德国实际政治斗争中代表谁的利益五个方面,论证了德国纳粹党在成立初期是一个反动的小资产阶级政党。同时我也盯紧了,在“小资产阶级”之前加上了“以中下层为主体”的属性,为以后的发展工作悄悄留下了空的余地。会议重新恢复到双方势均力敌的局面,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与会的最高学术权威齐世荣先生。先生在总结发言中讲得较为含蓄,但大家都听懂了。他巧妙地说:如果认为早期法西斯政党属于小资产阶级性质,下一步就需要研究它们的转化问题。最后成书的《法西斯新论》采纳了“小资产阶级说”,但是把反映不同观点的主要文章以“附录”的形式收入其中,供读者进一步思索。实践证明,桂林会议、齐先生的一言九鼎、《法西斯新论》等等,在我国的法西斯问题乃至世界现代史问题的研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它们拉近了我国世界史学界同国际史学界的距离,并为法西斯问题的后续研究打开了大门。重庆出版社《法西斯新论》主编朱廷光
2000年,我有幸担任了中国世界现代史研究会华东分会的会长,有了更多同齐先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齐先生大气的全局观念,在指导研究会的工作中充分展示。他中外兼通的学识,在历次学术报告中时时流露。所有这一切,在其他学者的文章已经作了很好的回顾,这里不再重复。对我来说,另外两个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第一,齐先生珍惜友谊,包括忘记老朋友。和齐先生交往不用担心环境和个人命运的变化。有了你在他的心里,无论环境阴云密布,无论你顺境逆境,他都会关注和帮助你。这样的长辈,这样的权威,灯笼都难找。对于年轻一代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运。第二,首都师范大学的世界史学科真的很幸运。规划、人才、项目、资金、成就,几乎知识分子需要的一切,都在那里。每次去那里,都觉得是文人雅士的天堂。可惜我没有好运气。首都师范大学世界史学科的各位同仁,你们太幸运了。齐先生,安息吧!我们一定会继承你的遗志,把中国的世界史研究与教学搞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