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为什么被禁 为什么所有作家都禁不住写第一千零二个故事的诱惑
英国作家拜厄特在《论历史与故事》中梳理、点评了20世纪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的历史小说,被誉为她“写得最好、影响最大的批评着作”。“从来没有哪一位作家如此慷慨认真地描绘自己的创造过程,拜厄特真正坦率地摊开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学者的思考和工作过程”。本网站被授权摘录和编辑“历史上最伟大的故事”一章。这一章读起来既简单又有趣。“谈论故事中镶嵌的故事的叙事形式,也是对‘最伟大的故事’《一千零一夜》的致敬。”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或许是两兄弟的故事,他们都是国王,发现自己的妻子不忠,于是展开了血腥报复,然后他们周游世界,直到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为止。他们遇到一个恶魔,他的玻璃箱子里装着一个女人,箱子上面有四把锁;她趁着他睡着的时候逃出来,坚持要和那两个国王交媾。事后她收集了他们的戒指,凑齐了一百个露水情人。这两个国王认为恶魔比他们更不幸,于是他们回到了自己的王国。回去之后哥哥山鲁亚尔建立起恐怖统治,每天娶一个处女,黎明的时候就把她交给大臣处死。大臣的女儿山鲁佐德是一个聪慧而有学问的女人,她向父亲要求嫁给国王。新婚之夜,新娘让她的妹妹迪纳佐德睡在床下,当国王“和山鲁佐德完事”之后,这个女孩请姐姐讲个故事消磨时间,直到黎明。当黎明到来时,故事还没讲完,于是好奇的国王决定把死刑缓一晚。故事中的角色又讲了其他故事,那些故事到黎明时仍然没有讲完,其他黎明到来之前又开始讲其他故事。国王的叙事好奇心让王妃一天一天活了下去。她通过讲故事延缓死刑,在此期间生了三个孩子。故事结尾国王解除了死刑,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这个故事拥有一个故事应该拥有的一切要素。性、死亡、背叛、复仇、魔法、幽默、温暖、慧黠、惊讶和幸福的结局。这似乎是个反女性的故事,但是却导致世界文学史上最强大、最聪明的女主人公之一的出现,她之所以胜利,是因为她创造力无穷并且一直保持镇定。《一千零一夜》是关于讲故事的故事——并且总是关于爱、生活、死亡、金钱、食物及其他人类必需品的故事。叙事是人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环一样。现代主义文学试图抛弃讲故事,它觉得讲故事是粗俗的,于是以闪回、顿悟、意识流代替它。但是讲故事对于生物时间是固有的,我们永远无法逃脱。帕斯卡说,生活就像住在一座监狱里,每天都有同狱者被带走行刑。我们都像山鲁佐德一样生活在死刑的阴影下,我们都将自己的生活看作叙事,它有开端、过程和结局。普遍意义上的讲故事,尤其是《一千零一夜》,用无穷无尽的新的开始抚慰我们对结局的恐惧。我在精简版本的框架故事结尾使用了欧洲童话的结尾,“他们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这是个抚慰人心的虚假永恒,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除了在无穷无尽的讲故事的重复中。故事就像基因,它们让故事结束后让我们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山鲁佐德不是在结婚时,而是在1001个故事和三个孩子之后才获得幸福,这一点让人动容。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伟大的故事和伟大的故事集是变形装置。《一千零一夜》最初出现在欧洲的是1704年和1717年之间的安托万·加兰的法文译本。他使用的是14世纪的叙利亚文本,但是根据法国欣赏趣味进行了改编和改写——我们读到的阿拉丁和阿里巴巴很可能带有法国特征。这些故事,据侯赛因·哈达维称,从19世纪开始就以某种形式广为流传——哈达维最近对一部分故事的优雅翻译是基于穆辛·迈赫迪对14世纪国家图书馆的手稿的注释本。随后的译者自由发挥,或者运用他们的想象力。理查德·伯顿创造了一种奇妙而错综复杂的维多利亚—中世纪风格。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据罗伯特·欧文称,约瑟夫·夏尔·马德卢斯1899年的《一千零一夜指南》引人入胜,让人手不释卷,它“重塑了《一千零一夜》,让这些故事看起来像是奥斯卡·王尔德或者斯特凡纳·马拉美写的”。东方文学和西方文学中还有着其它内在相互联系的故事集——那本在1928年被译作《故事之海》的《卡萨·萨利特·萨加拉》、奥维德的《变形记》、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薄迦丘的《十日谈》。《十日谈》的框架故事讲的是角色们为了对抗黑死病躲避到乡村讲故事。《一千零一夜》的直系后裔是波兰人简·波托基在1797年至1815年间写的《萨拉戈萨手稿》。波托基是马耳他骑士、语言学家和神秘主义者——他的故事背景是1739年的西班牙,它令人眩晕,在许多方面相互联系——食尸鬼、政治、理性主义、鬼混、通灵、故事中的故事。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摩洛哥寻找《一千零一夜》的手稿,最终在波兰用茶壶盖做的银子弹自杀。从这些故事中诞生了19世纪的哥特式幻想,以及《第四十九次拍卖》或劳伦斯·诺福克的《莱姆普里埃词典》等作品,这些作品错综复杂,充满了妄想的噩梦。这些故事互相交流,互相学习。主题从一种文化跨越到另一种文化,从一个世纪跨越到另一个世纪。如果一个故事的起源是人类记忆过去、猜测开始和想象结局的能力,那么任何故事的任何“纯粹”或无差别的父系或母系来源都不一定会导致确定性。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山鲁佐德的故事在很多文学中活了下来,就像生殖细胞。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一千零一夜》是和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相对的奇思妙想,是和平庸而保守的理性相对的想象。柯勒律治曾说他的头脑“习惯于宏大”,因为早年阅读“罗曼史、巨人的亲戚、魔法师和魔仆”。他用愤怒和报复的巨灵的故事作为纯粹巧合或命运的例证,巨灵隐身的孩子被一颗从天而降的枣石砸死了。华兹华斯在《序曲》第五卷中描述了他童年的宝藏,“一个小小的、黄色的、帆布覆盖的书/一个薄薄的阿拉伯故事”,当他发现原著中有四卷时,他描述了“世界上罕见的希望”。他说,梦想家和强者故事的伪造者空赋予了视觉力量。在第四卷的开头,他讲述了遇见一个骑着单峰骆驼的陌生人的梦。这个人看起来像唐吉诃德和“沙漠中的阿拉伯人”。他随身带着一块石头和一个贝壳。它们是“所有的书”——一本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另一本是预言诗。阿拉伯人正在从“逐渐淹没世界的浪潮”中拯救那些“书籍”——末日的洪流近在咫尺。华兹华斯把两个大故事浓缩成一个梦幻双关,一个阿拉伯骑士拯救了几何和诗歌艺术免于毁灭。故事又一次与死亡相反。系列叙事和无尽开端的大师狄更斯,曾以《一千零一夜》抚慰自己孤独、不幸的童年。他生活在故事的世界里,学习他们的技能。许多西方作家都经受不住诱惑提笔写第一千零二个故事,包括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和维也纳人约瑟夫·罗特。罗特关于东方和西方的交界奥地利帝国覆灭的故事充满了偷偷摸摸而妖娆的性、慧黠的权威的分析、女性的替代品、消失的珠宝。爱伦·坡的山鲁佐德犯了个错误,对她日渐衰老的丈夫讲述了关于蒸汽船、无线电和电报这些现代奇观。他发现这些真实的故事如此难以置信,以至于他认为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魔力,于是到底把她扼死了。爱伦·坡是波斯皇宫中的一个好斗而无礼的北方佬。约翰·巴斯在他的《唐亚扎迪亚德》中亲自变身为一个戴着眼镜的秃顶神怪,给紧张的山鲁佐德讲她要讲给国王听的故事,因为他在未来已经读过这些故事,他是她的女主人公——因此创造了另一个虚假的永恒,一个首尾相连的时间环,其中讲故事的人把故事传递给讲故事的人……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然后还有现代东方寓言家,纳吉布·马哈福兹和萨尔曼·拉什迪,两人都因讲故事受到死亡威胁。马哈福兹的《一千零一夜与日》是一部魔法故事集,有着些许政治意味和精神深度。他的故事重写了《一千零一夜》;他的山鲁亚尔慢慢地学会了公正和仁慈,死亡天使是一个小古董商人,而神怪们和命运开着玩笑。萨尔曼·拉什迪的叙事都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讲述交织在一起。《哈龙和故事海》塑造了一个机智的孩子哈龙,对抗邪恶的卡塔姆—夏德,后者想把生动的故事之海的海水抽干,然后用沉默和黑暗填满它。拉什迪的故事像山鲁佐德的一样,把讲故事等同于生命,但是他的角色和智慧很多来自西方幻想故事,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绿野仙踪》,就像这些故事从《故事之海》和《一千零一夜》中汲取灵感一样。这是另一种杂交,另一种对话。Lucidi的故事海是“宇宙中最大的图书馆”。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图书馆、迷宫和书籍是无限的意象。他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写道:“那天晚上是1001个夜晚中的午夜。当山鲁佐德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述1001个夜晚的故事时,她不得不冒险在回到那个夜晚时重复同样的故事,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来回。”这个首尾相连的故事吸引了伊塔洛·卡尔维诺。卡尔维诺的代表作《如果是在一个冬夜,一个旅人》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迷失的读者不断地来到故事的开头,然后发现剩下的都失去了,总是被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开头所取代。这部小说里有一个小说家,就像伯吉斯的故事一样,山鲁佐德嘴里有一个山鲁佐德。这位小说家想写一本纯粹而愉悦的书,只有期待的开始,“一本书只是开始”,一本书没有结尾,也许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马塞尔·普鲁斯特将自己视为山鲁佐德,这涉及性和死亡。他将自己的叙事者为了不陪阿尔贝蒂娜进行小探险而找的巧妙借口描述为比山鲁佐德找的借口更巧妙。然而阿尔贝蒂娜是两人中“不满足于运动和生命”的那个。叙事者忧郁地评价道,不幸的是,“波斯故事讲述者”用机智推迟了自己的死亡,而他却加速了自己的死亡。在这部几乎无尽的小说的结尾,他就死亡之爱写了一段欢欣鼓舞的思考,死亡的存在促使他创作了他伟大而包罗万象的生命之书。有一刻他甚至把死亡的存在拟人化为“苏丹王”,这个形象或许会,或许也不会,在某个黎明到来时使夜间的写作戛然而止,而他所写的不可能成为他童年时深爱的《一千零一夜》。年幼时,“我迷恋着喜爱的书,就像迷恋爱人,我无法不惶恐地想象一部不同的作品”。但是他后来明白,只有放弃所爱才能重塑所爱。“它将是一本和《一千零一夜》一样长的书,但是截然不同。”马尔科姆·鲍伊在他的精彩散文《普鲁斯特在星空》中评论道:“普鲁斯特小说中反对死亡的伟大著作不是薄嘉秋的《十日谈》,而是《一千零一夜》,因为前者中死亡是‘故事开篇的恐怖导火索’,而后者中‘故事本身就是生命’”。对普鲁斯特的叙述者来说,“叙述或死亡”,就像对山鲁佐德一样,是义不容辞的使命。一个人的死刑会减免一段时间,最后的结果只有从头到尾连起来才会推迟。一千零一夜插画。网络资料
犹太—基督文化是建立在线性顺叙基础上的。它从创世开始,穿越历史,到某一时刻基督的救赎,展望承诺的结局,那时时间和死亡将停止存在。西方文化的伟大小说,从《堂吉诃德》到《战争与和平》,从《白鲸》到《浮士德博士》,都建构在《圣经》及其故事的影子中。千年事件让人们激动,它们是开端与结局的意象。这些伟大的、煞有介事的历史和小故事的大量繁殖被传递下去,就像礼物,就像愉快和欣赏的对象。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主人公得知他识文断字的中国祖先归隐后写了一本书,建造了一个迷宫,事实证明两者是同一回事。他是个执着于“时间的深晦问题”的哲学家,他的书从来没有用过“时间”一词,因为这是他提出的谜题的答案。在这个“不完整但不虚假的宇宙形象”中,所有的时间都是平行存在的,选择一条路也不排除选择另一条路。像卡尔维诺和山鲁佐德这样的说书人可以为读者和听众提供无尽的开端和无尽的幻想。卡尔维诺想象中的小说家坐在那里,盯着史努比的漫画,坐在打字机前,标题是“这是一个月中黑暗的夜晚……”,这是一个流传的长毛狗故事的开始。漫画和肥皂剧是山鲁佐德故事的不同版本,其中死亡和结局被无限期推迟——查理·布朗的年龄也是如此。盛现代主义以永恒的瞬间顿悟的幻象逃离了时间的束缚。想象中的时间在我看来总是不情愿的,最终它不能提供任何对抗恐惧和死亡的东西。但高雅精致的故事和庸俗满足的叙事好奇心可以对抗死亡。浪漫主义小说家乔吉特·海尔几乎不保留仰慕者的来信,但我见过两封——一封来自一个嘲笑她戏剧般的花花公子躺在推车上准备接受生死手术的男人,另一封来自一个波兰女人,她在战争期间向狱中的同伴朗诵海尔的小说,给了他们夜复一夜生活的勇气。在1994年萨拉热窝遭轰炸期间,阿姆斯特丹的一群戏剧工作者在萨拉热窝和全欧洲剧院中同时朗诵由不同欧洲作家写的故事,每个星期五都如此,直到战争结束。这个项目用讲故事对抗毁灭,用想象生命对抗真实死亡。它或许不能挽救生命,但是它是一种生命能量的形式。它回顾一千零一夜,展望新千年。这个项目叫做“山鲁佐德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