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影院 制造黄飞鸿：平凡武师何以成为一代宗师

提起黄飞鸿，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他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但恐怕很少有人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本人真实的面貌，上了岁数的人大概还依稀记得关德兴那张冷峻硬朗的面庞；三四十岁左右的人想到的应该是风度翩翩的李连杰，关之琳扮演娇美的十三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再年轻一点的观众或许更倾心于赵文卓甚至是彭于晏的扮相。“黄飞鸿”这个名字，经过文学和影视作品的塑造，早已由一个平凡的历史人物变成了整个华人世界的偶像，侠之大者、一代宗师的化身。那么，真实历史中的黄飞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在他死后，会由一介平凡的岭南武师，变为全体华人心目中的英雄？

黄汉青·洪飞:孤独而未知的生活

关于黄飞鸿生卒年月的具体日期，可谓是众说纷纭。有研究者认为其生于1847年，也有的认为生于1856年，前后相隔十年。至于其去世年份，学界普遍认为其逝世于1924年爆发的广州商团事变之后，但具体日期亦不可考。其时，广州的商人反对孙中山的北伐和联共政策，与广州国民政府爆发激烈冲突，最后广州商团遭到了国民政府的武力镇压，黄飞鸿的“宝芝林”亦在战火中被毁。黄飞鸿遭此变故，深受打击，抑郁成疾。黄飞鸿所生活的时代，已是清末民初，各种档案材料或报刊杂记浩如烟海。即便如此，黄飞鸿的生卒年月依旧不详，由此一点便不难窥出，黄飞鸿其人在真实历史中的地位。

关于黄飞鸿的生平有许多传说和轶事，但真正的信件和历史很少。随着以此为基础的文学、影视作品的流行，他的生活已经“层层造成”，无法区分真实与想象。

据传黄飞鸿生于广东南海县西樵山，少时家贫。其父黄麟英为南拳高手，号称“广东十虎”之一，长于治疗跌打损伤，少年黄飞鸿跟着父亲奔走于乡间，靠卖艺行医为生。父亲黄麒英逝世后，黄飞鸿于广州十三行仁安里开设宝芝林医馆，悬壶济世。

后世很多传记和影视作品中都提到，曾经治好过黑旗军首领刘永福的脚病，深受刘信任。后来，他担任了黑旗军的医疗官和军事教练。《马关条约》签订后，他随刘赴台湾省抗击日军，后担任广东民团总教练。然而，这件事在正史中从未记载，刘永福本人也从未提及认识黄。结合这一理论背后的民族主义和好奇心，应该会被后人所重视。

在佛山祖庙，有一座黄飞鸿纪念馆，或许是我们观察黄飞鸿其人其事的一个绝佳切口。

“黄飞鸿纪念馆”有两层，仿照清末民初的房屋结构。一楼介绍黄飞鸿的生平，二楼名为“洪飞电影院”。所有展览内容都与黄飞鸿电影有关。经考证，整个纪念馆的展品没有一件是黄飞鸿的遗物。甚至连纪念馆正门的黄飞鸿画像都证明不是黄飞鸿本人。黄的全家福都在宝芝林大火中被烧毁。随着电影的大卖，港媒找他的遗孀要照片，把他四儿子黄的照片给了中年的媒体，然后传递了虚假信息。时至今日，这张照片仍被认为是黄飞鸿的形象，在各种百科全书和相关书籍中被广泛使用在“黄飞鸿”条目下。

广为流传的照片，其实是的四个儿子黄中年时期的照片

老黄韩熙

在后人的叙述和想象中闻名天下、传奇一生的同时，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其生平事迹的史料；规模宏大的纪念馆里，陈列的展品却没有一件是本人遗物。在真实的历史中，黄飞鸿死后颇为萧条，家人甚至无钱买棺，多亏昔日弟子好友出资方才得以入土为安。那么，生前潦倒落魄，默默无闻的黄飞鸿，是何以在生后暴得大名的呢？

文学与影视作品的重构:“黄飞鸿”的诞生

作为一名生前不为人知的潦倒武师，黄飞鸿是如何被文学和影视作品所看中的呢？这要从他的徒弟，号称“猪肉荣”的林世荣说起。

在徐克的《黄飞鸿》中，郑则仕扮演了“猪肉荣耀”的角色，刻画了林世荣鲁莽、正直、善良的形象

林世荣本在广州以卖猪肉为生，人称“猪肉荣”，曾拜黄飞鸿为师，后到香港开设武馆，培养了众多弟子。林世荣武艺精湛，在清末举行的首届广东武术比赛获得第一名。林世荣在香港授武期间，收了在报章工作的徒弟朱愚斋。朱读过私塾，颇通文墨，黄飞鸿去世约十年后，他开始在香港《工商晚报》连载小说《 黄飞鸿别传》，大受欢迎。小说的内容，据朱愚斋说几乎都是从林世荣处听来的黄飞鸿逸事，虽然作者声明“事皆纪实”、“据其生平所历”，但明显有不少虚构之处。其后，朱又将从其他黄门弟子处听来的逸事写成小说，连载《黄飞鸿行脚真录》，最后编成《黄飞鸿江湖别记》，结集出版。从此，“黄飞鸿”由一个历史人物，变成了传奇演绎的主人公。

朱玉斋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以黄飞鸿为主角写小说的人，但他的作品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朱的《》虽然文笔生涩，情节有胡乱编造的嫌疑，但它不仅讲述了及其弟子的故事，还记录了当时广州武林的规矩，江湖人的行为模式和生活逻辑，从而塑造了一个鲜活的武林世界。

1949年，香港电影导演胡鹏，在偶然看到了小说《黄飞鸿别传》后，决定以黄飞鸿为主人公，拍摄一部武侠电影。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这样说道：

面对粤语武侠片的结局，我突然灵机一动。为什么不探索一个现代的“方世玉”或“洪熙官”？如果将广东拳师黄飞鸿的生平故事改编搬上银幕，不仅可以弘扬中国固有的武术精神，还有助于宣传广东武林的珍贵资料。这是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呢？为了收集和讨论传奇人物黄飞鸿的动人故事……我专程去拜访了《黄飞鸿传》的原作者朱玉斋大师，忠实地向他请教……

第一部黄飞鸿电影开拍时拍摄的照片，标志着黄飞鸿系列电影的开始

首部黄飞鸿电影就这样诞生了。电影为上下两集，即《黄飞鸿传上集之鞭风灭烛》和《黄飞鸿传下集之火烧霸王庄》，该片由着名演员关德兴饰演黄飞鸿，第一届“香港小姐”李兰出任女主角，还请到多位黄飞鸿的再传弟子客串演出，影片一出，就创下了该年度粤语片的卖座纪录，一炮打响。胡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连执导了59部黄飞鸿题材电影，而男主角关德兴更是一人主演了79部黄飞鸿题材电影，被誉为“黄飞鸿再世”。以至于黄飞鸿门徒们的聚会，都要请其出席。

关德兴饰演的黄飞鸿

在1956年的香港报纸上，有一篇名为《“黄飞鸿”也受罚》的文章，这样写道：

学校对面...学生们抓住机会把它作为一个挑战。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中小团体在那里展示了他们的才华，努力成为“黄飞鸿”...今天，当几个学生兴高采烈地玩耍时，他们被老师看到了...在一些痛苦的责骂之后，他们不得不呆在监狱里。可怜的“黄飞鸿”会被老师惩罚的！

可见，在当时的香港，随着黄飞鸿系列电影的大卖，“黄飞鸿”已然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一般来说，香港电影对黄飞鸿的解读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在这三个时期，黄飞鸿虽然是武术大师，但在外貌、气质、个人性格、言谈举止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第一个时期是20世纪40年代末至60年代末，这是香港电影史上对黄飞鸿形象解读最多的时期。一共出了75部以黄飞鸿为主角的电影，都是粤语武侠片，创作人员也比较固定，基本上都是关德兴主演，胡朋执导。在前几部电影中，当塑造黄飞鸿的角色时，他保持了民间故事的质朴精神。比如在《黄飞鸿传之鞭毁烛》和《黄飞鸿血战刘桦桥》等电影中，就有这样一个情节:他的徒弟梁宽去妓院招妓，和别人打架，没有被师傅怪罪。相反，黄飞鸿本人在电影中始终保持着浪漫的天性；梁宽和他的对手自相残杀后，黄飞鸿甚至要求敌人的遗孀打开棺材，销毁尸体，以便为弟子报仇。这种民间任侠的野性形象，显然与黄飞鸿后来隐忍的儒家侠义形象相去甚远。

黄飞鸿的民间野性形象在昙花一现后便销声匿迹，在1950年代后半期的黄飞鸿系列中，黄飞鸿渐渐变为儒侠君子。慈父、严师、老成持重是这一时期黄飞鸿的性格基调。

20世纪70年代，黄飞鸿系列武侠电影经历了低潮，第一时期的黄飞鸿形象被永久定格。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黄飞鸿系列再次出现，成龙等人重新诠释了黄飞鸿。这类影片刻画了年轻的黄飞鸿，刻画了黄飞鸿身上冲动不羁的青春，引起了新生代观众的认可，赋予了黄飞鸿形象新的生命力。

由成龙饰演的黄飞鸿，聚焦于年轻的黄飞鸿的叛逆性格

90年代开始，徐克导演、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系列电影开启了黄飞鸿形象的第三个时期，这也是一般的大陆观众最为熟悉的黄飞鸿形象。与前两个阶段典型的中式审美和叙事相比，第三个阶段的黄飞鸿电影明显借鉴了西方英雄电影中英雄配美女的人物设置。在故事设定上，影片大多以清末的乱世为背景，较多展现中国受西方列强及日本的欺凌、官员们的不作为和倒行逆施、一般百姓的冷漠和市侩，这就赋予这一时期的黄飞鸿以更多的家国情怀。

在黄飞鸿:男人要自力更生，黄飞鸿和孙中山互相欣赏

正是在上述三个阶段一百多部影片的塑造之下，黄飞鸿从一位生前默默无闻的武师，变为了海内外一代代华人心目中的英雄和宗师。

冷战、怀旧、民族主义:“黄飞鸿”

王明珂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一书中写道：“历史作为一种理想化的集体记忆，总是在被不断地改写……而作为凭借记忆和口口相传的东西，更容易被不断地重新解构又重组，以符合传承者的需要。”黄飞鸿的形象变迁，同样是一部“层累地造成史”。

中国民间一直推崇武侠作品。但1949年后，新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认为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是旧社会的封建毒草，武林门派与“反动秘密社会”之间存在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联系，对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十分不利。结果，内地的武术组织被取缔，武侠小说和电影也被查封。撤退到台湾省的国民党当局也对武术不感兴趣。由于武侠小说的编剧和编剧大多留在大陆和香港，不知道如果允许他们进入台湾省，会对风雨飘摇的国民党当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武侠题材的出版和拍摄在台湾省也受到严格控制。中国大陆和台湾省出于冷战心态禁止武术，但东南亚华人对武术题材有强烈需求。人们需要偶像，香港从内地聚集了很多老上海的电影人才。在这种背景下，香港武侠电影诞生了，其中《黄飞鸿》系列是最好的。

早期黄飞鸿系列电影的诞生，除了冷战的大背景之外，还渗透着身在香港的老广对广州的乡愁。

1951年，中港边境关闭，香港的广东人再也回不了老家，很多家庭都走散了。第一个时期，黄飞鸿电影对广州的眷恋只在片名上得到充分体现:在1968年之前的67部黄飞鸿电影中，《黄飞鸿威震天五羊城》中，有15部直接出现了广州的地名。早期的黄飞鸿电影煞费苦心，精准地再现了广州的人文、地理和普通人的生活习俗:叉烧包、早茶、舞狮表演，男人们肩上扛着毛巾，拎着大水壶穿梭在饮茶人群之间。有剧评人说，早期的黄飞鸿电影是“一群广东移民拍的”，其中“广府丰富的细节帮助他们记住了失落的世界——广州”。在第二部黄飞鸿电影中，随着香港与内地的常年隔绝，以及香港人身份的不断上升，黄飞鸿骑士精神的位置不再重要，日常生活的细节在电影中描述得越来越少，于是“广州”开始成为一个借来的符号。

等到1991年徐克版的黄飞鸿上映时，回归临近，香港人又一次开始思索自己的身份认同。徐克版的《黄飞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香港人的对自身身份认同的一种思考。在演员的选择上，徐克选择了北京人李连杰而非广东籍演员来饰演黄飞鸿，同时离开了此前所有黄飞鸿电影的故事发生地广州城，转到佛山，并自称“佛山黄飞鸿”。实际上，黄飞鸿的一生中，几乎没有在佛山定居过。这一设定无疑将黄飞鸿从其原有的土壤中剥离出来，这时的黄飞鸿，举起了民族主义的大旗，已经“由广东乡镇武师，蜕变为清末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为中国何去何从上下求索的民族英雄……一方面站稳民族立场反抗洋人欺侮并发扬国粹，另一方面反省自己的落后及民族劣根性，虚心吸取西洋文化的优点”。

正如“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黄飞鸿电影中不同年龄、不同时期的观众对黄飞鸿一定有着不同的想象和理解。一个生动的艺术形象一定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价值观的变化而不断被重塑。在“造”黄飞鸿的过程中，朱玉斋对黄飞鸿就像保罗对耶稣，或者柏拉图对苏格拉底。朱雨斋笔下的黄飞鸿，在冷战、乡愁、民族主义的夹击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解构与重构。60多年来，它给我们留下了100多部黄飞鸿电影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最终把一个默默无闻的武术家变成了全中国人眼中的一代宗师。

参考文献：

李小龙主编，《黄飞鸿纪念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彭伟文：《从具象到抽象，从市井到民族——民俗元素在黄飞鸿电影中的记忆建构作用》，《民俗研究》，2015年第6期。

彭伟文:《从街头拳手到武术家的理想代表——早期黄飞鸿电影中英雄形象的确立及其社会背景》，《民俗学》2013年第6期。

赵卫防：《香港电影中的武侠历史人物——黄飞鸿》，《艺术评论》2009年第4期。

王旭文：《“他者”想象中的民族意识——评徐克系列电影》，《影视观察》，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