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传 《书城》专稿|王冕之死: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
元末明初的狂士——王冕,经由吴敬梓着名小说——《儒林外史》的渲染,他孤傲而才气纵横的意象,业已栩栩如生地烙印在广大读者的心灵,不只成为传统士人所景仰的偶像,也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吴敬梓置王冕为全书的首回,与其他章回所刻画的读书人庸俗不堪、令人发笑的丑态恰成对比,正符合作者所自述“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的用意,在艺术创作上,自是绝大的成功。但小文所要探讨的,却是历史的真实与文学创作之间曲折的紧张性和创新性。王冕在家乡,可是个“偶像破坏者”。他曾有“爨下缺薪,则斧神像爨之”的惊世骇俗之举, 又曾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而最值得玩味的是,史传与小说各自如何交待王冕最后的结局。细绎留存至今的文本,“王冕之死”极具争议,难下定论,大略言之,古今史籍不外归诸两大原因,也都各拥文献证据:其一突然暴毙,其二遇难而死。另有若明末散文家张岱溢出历史的神仙说,则不予论列。
王冕是家乡的“偶像破坏者”。他曾经有过“缺工资就当斧头偶像”的惊世之举,他曾经在夜晚坐在佛祖的膝上,在长明灯下读书。最有意思的是历史传记和小说是怎么解释王冕最后的结局的。对迄今保存下来的文本进行详细分析,可以看出“王冕之死”极具争议性,难以下定论。简单来说,古今史籍都归结为两大原因,都有书证:一是猝死,二是遇险死亡。否则,如果明末散文家张岱的神仙史论泛滥,就无从谈起。
宋濂著《宋濂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宋濂的《王冕传》向来为后世所尊, 王冕“暴毙而死”不仅成为主流论述,更成为《明实录》、《明史》的依据。宋氏认定朱元璋曾“物色得冕,置幕府,援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由于宋濂系明初开国功臣,素负文名,他的说法遂为众人所取。但倘若比对该时的原始史料,则颇有斟酌的余地。清初朱彝尊的《王冕传》因其所处的地位,对王冕晚年命运的解释,与宋濂的描述大相径庭。他特别称赞王冕为朱元璋“不降志气死”,因想当传记而想去“历史博物馆”。他希望编纂者慎重选择,这显示了朱的认真态度。遗憾的是,《明史》的正式修订毕竟还是以宋濂的说法为依据。朱氏的质疑,无非本诸王冕的同乡徐显的说词。徐氏系王冕好友,王冕北游南归,曾告诫徐显天下将大乱,王冕遂决定南栖归隐。徐显也替王冕写了篇传记,文末说王冕遭寇挟持见“大帅”,冕慷慨晓以大义,但“明日君疾,遂不起,数日以卒”,众人为之具棺服敛,墓碑署曰“王先生墓”,可见犹为一介平民。徐显论赞王冕云:“卒能使暴戾之寇,格心起敬,浩然之气,至死不衰。”所以只能直称“元逸民”,而与尔后官修《明史》入列《文苑传》,显有歧出。但说到艺术再现,王冕却有着特殊的含义。历史人物作为文学创作题材虽然仍有想象的空间,但与完全虚构的人物相比,多少受到时间空和史实的限制,后人谈论最多的是《三国演义》。换句话说,文学创作并不完全受历史空白的影响。《儒林外史》被视为“稗官文”体裁中的“闲斋老人”,他认为“稗官文是历史的支流,善于读书的稗官文才能进入历史”。他引用《三国演义》作为证据,说:《三国》不尽合正史,而就中魏晋代禅,依样葫芦,天道循环,可为篡弑者鉴,其他蜀与吴所以废兴存亡之故,亦具可发人深省。由此可见,“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可以一语道破,无需区分“虚构”与“事实”,其辩证关系需要逐一详细研究。宋濂的《王冕传》说“冕屡应进士举不中”,但在《儒林外史》里却绝口不提王冕曾屡试不中之事,刻意将其塑造成无意仕进,“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门读书”的高士。按,文学创作本不须“秉笔直书”,与史实小大出入可也。王冕画《墨梅图》
又,王冕原以“画梅”见长,倚此闻名于世。但在《儒林外史》里却不提“梅花”,王冕改以画“荷花”见着。按,“荷花”作为象征,不外取喻释教佛本身或载道工具,但核诸王冕生平素不礼佛、敬佛,则知非其所本。只是《儒林外史》里塑造王冕画荷的寓意,应与佛教无关。作者吴敬梓较可能取材自北宋大儒周敦颐的传世名文《爱莲说》,将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转化作君子洁净高超的象征。王冕似乎见过明太祖。明初刘忱的《国始故事》中,以画梅花闻名的王到金华去见太祖。太祖呆了挺厚,说:“我是绍兴人,看你当知府。”他得到了衣服并被送回,但没有被任命。按照这本书的话来说,应该是一笔一笔记录下来的,而且写法简单,没有任何隐瞒,应该以此为依据。甚至有反复的报道说,王冕曾经向明军提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叫他稍微攻打一下城池,但是他失败了,王冕受到了指责和疏远。明朝还有其他传言,说“洪武开国之初,待元君子者,极为慷慨,赏其忠义,抑其浮躁无耻之人”。讽刺的是,排在“忠”位的王冕,最后却是这样:诸暨王冕,值大兵攻城,舁至军前,直言而死。此又忠义者之果于自决,非为上者之不优容也。这似乎是毛的一个借口。这种回避不禁引起人们的怀疑。相反的,宋濂并未亲见王冕,却着意为之立传,恐缘当时两军对垒,王冕为该时名士,其投效与否,大有文宣价值。此外,明初另一国师刘基也为王冕的《竹斋集》写过序。一介逸士需劳得两位重要的开国文臣为其作传、写序,显得十分不简单。玄机在于,以王冕的嚣张跋扈,很明显,当你遇到朱元璋这种轻身书生,不肯听风雅之言,又是杀人凶手的时候,你怕的会是恶多于吉。太祖杀义子朱文正之罪,恰恰是“近儒生而愤”,更何况太祖还毫不掩饰地告诉自己最亲近的大臣:“金杯与君共饮,白刃不饶。”可想而知,王冕的处境艰难而危险。唯王冕的死因扑朔迷离,徒增后世史册纷扰,致难为其清楚定位。清乾隆三十八年纂修的《诸暨县志》即反映了此一窘境,它如是记述道:王冕,万历《绍兴府志》列《儒林》,《浙江通志》载《续高士传》列《隐逸》,《续宏简录元史》列《文翰》,《明史》列《文苑》;今录宋濂传,仍拟列《儒林》。王冕、万历《绍兴府志》所列“儒林”,《浙江通志》所载“续高士传”所列“隐居”,《续洪元史》所列“寒若珉”,《史明》所列“文远”;现在在宋濂传有记载,还在计划上市“儒林”。
吴撰《儒林外史》,补齐省馆全图
该书采宋濂之说,故将王冕入列《儒林》,但不得不承认和其他史册的分类多有分歧。吴敬梓则在两橛之间,借文学创作,将王冕刻画成始终如一的高逸之士,完美了其艺术形象,并超拔于历史枝节的纠缠。在《儒林外史》里,王冕最终选择躲避明朝征召,吴敬梓如此交代: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不透露姓名。后来他得病去世,邻居捡了些钱,葬在会稽山脚下。.....可笑的学士最近,话说王冕,他们都叫他参军王!王冕做过一天官吗?观此,作者让王冕“得病而死”,且不曾“做王参军”,在史料两相对垒的夹缝中,开拓权宜的想象空间,也实践了他将王冕形塑成“嵚崎磊落”之士的宿愿。因为王冕即使怀有经世之志,并不见得愿意投效明军,他所处的历史情境乃是多方势力竞逐的场域,包括旧有的元朝政权、新起的张士诚和草莽出身的朱元璋,回旋其间,委实令人难以适从。其生平遭遇,为各方势力各取所需,遂呈现传闻异辞的状态。在这里,顾颉刚的“古史积累”说也可以适用于后来的历史人物,比如王冕的情况。原始简单原始的记述,越是后世,越是丰富。即使过了很多年,爱管闲事的人也在捕风捉影,想象一些额外的词语,甚至到了画图的地步,比如明太祖和王冕的生动对话。析言之,攸关王冕的生死,既存史料的分歧与矛盾,在在使得发掘历史真相难以取得定论。相形之下,反倒是《儒林外史》里的“王冕”,由于作者精心刻画,呈现了风格完整的理想形象,充分体现了艺术的真实性。盖吴敬梓所形塑的“王冕”,至能体现王冕的真精神。王氏在晚年所作《照水古梅轴》的右上方,自题《梅先生传》,即兴书写虚拟的“梅先生”,他人一望即知系王冕的自况之辞。《梅先生传》的文末,王冕借“太史公”的口吻总结道:梅先生,动荡年代的高士。看着它那清晰的标准和优雅的魅力,有种古代绅士的风范。何华很漂亮,但是他可以羞辱他!所以,世界各地的人都互相仰慕,是真的吗?诚如其所述,则吴敬梓笔下的“王冕”,是否更加契合王冕的自我形象呢?果真如此,岂非印证了西哲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比历史拥有更为普遍真实的意涵”?(本文原载《书城》杂志201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