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无厚入有间 务虚就实︱袁一丹、裘陈江:文史如何互通
【编者按】在华东师大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中国近代社会变迁研究中心教授杨国强先生的召集下,11月26、27日,“多样的变局——中国近三百年之转型”学术研讨会在沪举行。同去年的会议一样,报告人均为青年学者,地域上则不限于上海,而是扩展到北京、武汉、成都、台中。这次讨论会分作四场,主题分别为“明清传统的再认识”、“清末民初之变与不变”、“20世纪中国史研究的贯通”、“文史互通与近代中国研究的新境”。王家范、程念祺、周武、张剑、杨国强等先生担任点评人。虽然会议不用提交论文,但报告人主旨明确,阐述明晰,讨论踊跃而热烈,与会者表示很受启发。应编辑之约,报告人整理了自己的发言稿,由本站·私家历史栏目发布。袁艺丹:通向“喧嚣”的人拿到“文史互通”这个棘手的题目,我想起一篇不相干的文章,潘光旦为费孝通《生育制度》作的序言,题为《派与汇》。不妨借“派”与“汇”这两个与水相关的词来形容文、史的分合:“派”指文与史的分途,“汇”指文与史的会聚;派是家数,汇是集成。当然,文、史内部又各有各的派与汇。文史交流通向哪里?交集可能在作为研究对象的人。只要文史研究是以人为本,就要“求同存异”。因为对人的认识,尤其是历史上的人,不应该受到学科、派别、家庭的限制,仅仅从文学或者历史的角度去认识人和人的处境、心境,绝对是片面的、破碎的。潘光旦《派与汇》中有几句话说得极精彩:“人的了解必须是囫囵的,不囫囵不足以为了解”;“研究必须有囫囵的对象,囫囵的人,以至于人所处的某一时空段落里的囫囵的情境”。文史研究的对象本应是“囫囵”的人、“囫囵”的情景,而非被文学、思想、政治等切割的人与事。“出去”还是“穿过”?罗志田为《章开沅文集》作序时,特别表彰章开沅先生的一篇文章,正好与我们今天谈论的话题有关,题为《因诗悟史》。因诗“悟”史或胜于以诗“证”史。后者多少带有实用主义的味道;因诗“悟”史则承认诗中自有史意,把读诗作为史家的一种修养而非技艺。这篇文章对文学专业的学生特别好,不仅阐释了具体的诗歌,而且特别提出了“历史感”的问题。张先生感叹“历史感不是天生的。很多人统治历史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却始终没能捕捉到自己的历史感,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历史感。”历史感”可能不是我这样的门外汉可以随意讨论的问题,但罗老师拿出这句话补充道:“如果把历史处理到这个层次,就不会局限于研究对象的时间空边界,是不是‘走出去’都无所谓”。这一下子把我惊醒了,帮我摆脱了“出门不出门”的烦恼。罗老师所谓的“走出去”,就是走出中国近代史;令我困惑的是,我是否应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逃兵。文史互通,至少可以分成两个层面的问题来谈:一是学科层面的文史互通,能否突破学科边界;二是作为个人的学术追求,一种理想的治学境界。从学科层面上说,能互相串门、彼此借力,当然是好事。就怕完全服膺对方的游戏规则,丢掉自己的看家本领及问题意识。写出来的东西,文不文、史不史;又或太历史化了。这主要是“由文入史”带来的弊病,有时候区隔未必是坏事。大约在十五年前,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如民教授就指出,现代文学研究似乎越来越接近思想史,很多现代文学研究者都是朝着思想史的方向去做的。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最热衷于谈论大学的思想史。每年博士论文选题都以思想史为依托,很少谈及文学本身,或者把文学当作思想史的素材。文先生担心的是,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在哪里,思想史能否取代文学史?文学研究向思想史靠拢的态势,近些年未见扭转,反而渐趋显着。甚至有干脆脱文入史,直接转入思想史的。为什么现代文学专业会出现逃兵,或潜在的逃兵?这种走出去的冲动,首先与现代文学自身的学科焦虑有关;打破后壁说,也反映出研究者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学性、自足性,甚至对“文学”的不信任。以前呼唤回到文学自身,现在说“坚守”文学性,都多少带有某种悲情色彩。文学研究的思想史转向,折射出文学研究者对自己的本业、对自家研究对象的不满甚或厌倦。对于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界对“文学”的不信任,洪子成先生认为,一方面是对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现状的不满,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对文学的地位和社会功能的怀疑。这种不满和怀疑导致许多批评家和研究者转向以文学为基础的文化史、思想史或文学社会学的研究。脱文入史是否就意味着实现了文史互通呢?如果没有“捕捉到属于自己的史感”,不过是换一套游戏规则求生存、谋发展。除了“走出”与“坚守”两种选择外,或许还有一种“横跨”的研究姿态,一只脚迈出去了,还有一只脚留在门内。“横跨”的姿态,既不舒服,也不优雅,徘徊于文史之间,甘愿做蝙蝠派,或许到头来两边都不承认。“借景”:从文学看历史文史如何“互通”?与其做逃兵,一走了之;不如学习中国古典园林艺术中开窗借景的办法。“借景”作为一种极常见的造园手法,能在有限的空间内扩大视域,起到内外一体的效果。因而似乎不必也不可能完全拆除文史之间的学科壁垒,只需在自家的院墙上开几扇漏窗,由此窥见园外的风景,并将邻家的景致巧妙地“借”到自家院落里来。“借景”的手法不拘一格,或邻借,或远借,或仰借,或俯借,或应时而借。总之,“文史互通”未必能做到由文入史、由史入文,先不妨由文“窥”史,或由史“窥”文。隔墙窥探,难免对墙外的风景抱有幻想,可能过分美化,也可能产生创造性的误读。但文学研究真的能从历史研究中“借景”吗?以我个人的研究经历为例,我在敌占区做研究的时候,也关注过历史上的相关研究,比如抗日战争史的研究。但是很难找到现成的风景,可以直接剪贴到我的论文里。历史学家描绘的战争画面经常是错位的,或者与我的焦点和观察框架不成比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回到原始材料,为我们关心的问题领域搭建一个临时的风景。整个论文结构中最难处理的就是文史的“榫”。文史互通的理想境界或许不在学科层面,而在个人的探寻。我理解的文史互通,不完全是学科间的对话与交流,乃是就个人所关切的问题,去界定你所谓的“文”,并去独自构筑与“文”贴合的“史”。进入没有厚度的房间清人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云:“壬子秋,羽翁与余论词,至‘有厚入无间’,辄敛手推服曰:‘昔者吾友董晋卿每云:“词以无厚入有间。”此南宋及金元人妙处。吾人所言,乃唐五代北宋人不传之秘。惜晋卿久亡,不可握麈一堂,互证所得也。’”董轼体以“入无厚室”描绘南宋、金元词美;蒋敦复发明了“厚与无缝无分别”的理论,这意味着唐、五代、北宋词人不传经是秘密。我们不妨挪用“无厚度成空间”和“无厚度成无缝空间”这两个词来分析从文学进入历史和从文学进入历史的区别。这种类比绝对不严谨,所以只能作为禅宗的一个题材。学者常谈“文史互证”,实则由文入史,还是由史入文,所依据之工具及面临的问题不大相同。董氏所谓“以无厚入有间”,乃以庄解词,出自庖丁解牛之典:“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以“无厚”之刀刃入“有间”之牛体,不难理解;难解的是何谓“以有厚入无间”?所谓“无厚度”“厚”是指刀片,即分析工具;而“有间隙”和“无间隙”指的是文本的质感和内部间隙。如果把从文学进入历史比作“进入没有厚度的空间”,那么从历史到文学的路径就像是“进入有厚度的空间”。两种用力方法不同。“进入没有厚度的房间”靠的是技巧,即准确把握文本的内部结构;而“要厚入对方”就要看内力,比如“狮子打兔子”。所谓“厚”,包括制度、风俗、人物,是一个地方一个时期的社会文化史。陈寅恪以白元诗证史,是“以诚待人”的典范。杨树达尝言“读古书当通训诂,审辞气,二者如车之两轮,不可或缺”;“文义不通,辞气不审,对作品的体式淡然无从理解,对作者的本旨也就只能发隔靴搔痒之谈了”。由文窥史若有些微优势,或许就在“审辞气,通文义” 及对文章体式的敏感吧。
邱晨江:文史交汇的可能性
这场报告的主题是“文史互通与近代中国研究的新境”,我之前虽然写过一点跨越文史的文章,比如考证近代词人朱祖谋早年的生平和交游情况,其中运用的主要材料就是朱氏和友人的往来诗词。但在我的写作中,还是仅仅将诗词作为史料看待,以其中蕴藏的史事为着眼。此外在我近来整理点校近代文献的尝试中,也接触到不少诗词材料,只是所做的工作也多是限于诗词系年和古典、今典的考证。故其实还谈不到“文史互通”的高度,因此要讨论这个问题,实在难以找到头绪。所以此次汇报,还是以自己读书研究所及,且与本主题相关的几个说法为线索,向诸位老师请教,以供讨论之用。首先,就文史异同而言。记不清是谁说的:文学和史学的区别在于文学要避免每一句都属于别人,而史学要避免每一句都属于自己。文学创作更多在于创新和想象,而史学比证据更重要。当然,只有这两者各有侧重,不能怠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导言中,钱基博将文学与文学史区分开来。他说:“如果你涵盖文学,文学也。文学史,科学也。文学的目的在于表达情感和意义。文学史的职业就是现场交流。”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区分文学和历史的判断。但与此同时,时迁也表示,按照前面提到的意思,《史记》不是历史,因为《史记》是太史公的“动怒之举”,他一心一意在表达自己的词,却疏于记忆。它的文学是历史,它的情感是风骚。这样,似乎文学和历史就变得无法区分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历史著作和研究论文几乎没有文学价值,甚至书面表达似乎也不再是学者们首要关注的问题。其实回到稍早的时代,晚清刘熙载在《艺概》中便讲道:“‘六经’,文之范围也。圣人之旨,于经观其大备;其深博无涯涘,乃《文心雕龙》所谓‘百家腾越,终入环内’者也。”而在《艺概》的“文概”中,开篇便是将六经和古代史书作为议论对象。所以今天要讨论文史互通的问题,事实便是文史已然分家。这正是近代以来,原来正统的经学中所包含的义理、辞章、考据诸学,被拆开进入近代西方引入的学科分类体系,大体在哲学、文学、史学三科,但这个中间,似乎文史二者在我看来,更具有沟通的可能。因此互通文史放入今天会议的讨论之中,大概也有这层寓意。在《史通》中,刘知几认为,历史的创造有三大难点,即天赋、学问和知识。对于历史研究与文学的关系,依据刘对史学家的要求提出,即事、文、义。《孟子》引孔子写《春秋》“其事齐欢金文,其文为史,其义从山盗”,其中的事、文、义都是历史学家精心培育学习的。其实在任何学术研究中,都需要通过文字传达思想,然后与人交流,所以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最后,我引用吕思勉在《研究历史的方法》一文中提到治史学需要重视文学的几点说法,作为结语。吕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道:“治史学的人,虽不是要做文学家,然对于文学,亦不可不有相当的了解。其中是训诂。这在治古史,是人人知其重要的,然实在并不限于此。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语言,又有其时的专门名词……文法,亦是如此。这个在古代,读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可知,后世亦可以此推之。普通的文学程度,尤其要紧。必能达到普通的程度,然后读书能够了解,不至于隔膜、误会。况且在古代,史学和文学关系较深,必能略知文学的风味,然后对于作史者的意旨能够领略。”吕先生提到的这几点心得,我间或也能有所体会。另外我还经常注意到,文家有时迸发流露的史感,是史学研究者可以多加注意的。如前引刘熙载的《艺概》之中,刘氏在谈到韩愈文章的成就时曾说过:“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这短短十数字,其中蕴含对于历史连续和贯通的高度概括,实在令人欣羡和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