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词典 陆谷孙谈“汉英大词典”的编纂:好词典的第一要素是查得率高
“与学院派不同,我顽固地认为,词典的第一要素是查得率,没有其他方面可以与之相提并论。查得率是一个很低级的要求,但是符合了最广大读者的需求。”
陆谷孙画得像李园
提到陆谷孙教授,就连复旦第九宿舍的小区保安单师傅也知道他在编一本词典,“老人家真的不容易,年纪这么大还在操劳,身体也不是太好。”采访持续了两个小时,临近结束,陆教授频繁地掏出纸巾,捂着嘴一阵阵咳嗽。“我现在的感觉是如履薄冰,不知道为什么,自信心越来越稀缺,可能跟年龄也有关系。”《汉英词典》的出版越来越近了。从不惧怕英语的主编时不时会有焦虑,但更多的是对努力的期待。“一直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的编辑们即将看到洞口的光亮。” 听说您编词典时常会陷入“走火入魔”的状态。陆谷孙:去年这个时候我生病了,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4月份出院,5月份换了汉英词典的证明。看到试卷上的很多修改痕迹,整个人似乎都在争分夺秒的赶时间。我的名言是“成功的秘诀是对成功漠不关心”。 过去编《英汉大词典》的时候就盼着赶快弄出来,每天看完12页校样成了强迫症。谁会妄想成功?白天在社科院上完班,由交通车送回复旦,这时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进了家门,先灌上几口白兰地,滑润一下紧绷的神经继续看校样。等到阿姨做好饭,胃口也没了,需要芥末来刺激自己。咖啡、香烟也是如影随形,苦是苦了点,但总算把词典的校样全部看过一遍。现在不行了,只能采取“撒胡椒”的方法,因为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通读整本词典。看完《英汉大词典》不容易,编辑《汉英大词典》是自找麻烦。 陆谷孙:1991年,我通过谢希德校长介绍,认识了香港着名人士安子介。见面时,他就跟我讲,梁实秋、林语堂编完了英汉字典又去编汉英词典,你也应该这样做。这番话勾起了我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当时《英汉大词典》的编纂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觉得时机也挺合适。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跟我在国外的经历有关。上世纪80年代,我第一次出国访问英美加的中文书店时,注意到一个现象:作为外语的中文词典销量不佳,相当一部分外国人对购买作为外语的中文词典感兴趣。然而,货架上的中外字典要么稀少,要么已经过时,这让很多顾客别无选择。 我想让这本《中华汉英大词典》帮助外国人了解中国的传统与文化,比如“万福”跟“叩头”有什么不同,“清明”为什么又叫“百六”。除了读音和字义,还要让他们了解一点汉字的形训,比如宝贝的“宝”,屋顶下面有玉,这是简体字,而过去的繁体字“宝”就更复杂了——屋里有缸,缸里藏着玉和钱。这样,汉英词典的目标受众主要是外国人。 陆谷孙:至少在我的潜意识里,说起汉英词典,首先想到的是外国人,早期不是有传教士把华英字典叫作《西儒耳目资》吗?当然,我们同时也考虑到年轻一辈的中国读者,就算他们不认识古字、古词,还有一些舶来专业术语,但是通过汉语词条所对应的英语解释,说不定还能有助于对本族语的认知。名言、熟语、谚语、歇后语等等,可以用来补一补传统中华文化方面的缺陷。理想的设计是汉英词典也可以用于不同的用途,一份可以解决手头的很多问题。 与词典打了半辈子交道,您是如何来判定一本词典的优劣?陆谷孙:不同于学院派,我固执地认为字典的第一要素是查全率,其他方面都比不上。如果说学术性、科学性、创新性,一旦大部分词条找不到,人们就会对这本词典失去信心。另一方面,如果十个要搜索的词中能找出八九个词,读者和编辑都会感到满意。 我这样说是回归常识,而生活中有太多方面需要回归常识。查得率是一个很低级的要求,但是符合了最广大读者的需求。有人做过统计,我们过去编的《英汉大词典》在“中国使用最多的书籍”中排名第24位,其中较有人缘的原因之一,我归结于查得率高。当然释义是否精准,例证是否丰瞻,也很重要。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和治学,你对其他汉英词典有什么印象? 陆谷孙:我在复旦求学的时候,曾在学校图书馆借阅传教士马礼逊编的字典,其中难免有误译的地方,断句取例出问题,比较多一些,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对于作者本人,我也非常钦佩,特别是那种信仰的力量和牺牲精神。我们今年出版的《汉英大词典》,也可以看作是对我国汉英词典出版200年的纪念。以前用的是吴主编的《北外书》,后来还用了程振秋的《新时代汉英大词典》和的《汉英大词典》;另外还有林语堂的《当代汉英大词典》,释义非常准确。至于梁实秋,台湾省远东集团的蒲老板也邀请我去修改《远东汉英大词典》。由于许多原因,事情没有完成。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周有光先生的一篇文章,他把马修斯、林语堂、外研社以及夏威夷大学的德范克所编的四本汉英词典称为“四座里程碑”。当初《英汉大词典》的编辑阵容是《卧虎藏龙》,但《汉英大词典》呢? 陆谷孙:《英汉大词典》一开始聚集了108将,那时候刚刚打倒“四人帮”,“五七干校”还没有取消,谁要是不愿去干校,就可来编字典。后来改革开放了,国家号召向科学进军,于是慢慢都离开了。编到最后,也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只剩下17个人,老弱病残,苦撑苦度罢了。在准备《汉英大词典》的时候,很难找到人和我一起工作到底。而我的愿望是,有人精力充沛,知识储备比我好或者差不多,比我年轻20岁。这样的人即使只有个位数,也不用担心字典的标准。这本汉英词典,经过几年的摸索和试错,直到本世纪才正式开始编纂,如果你专心做事,大概要长达67年。目前名单上有51名参与者,但他们来来去去,而且都是兼职。 《中华汉英大词典》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 陆谷孙:词主要是指《汉语大词典》,百科和类百科的内容都来自《辞海》,所以一大特点就是杂。既有古词也有新词,前者甚至超过了约四分之一的权重。 举个例子,“般尔”是鲁班加王尔,意指能工巧匠,但我本人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编写就是学习。又比如“暗九”,一旦生日逢九的倍数,旧时的人往往要去庙里烧香,诸如此类的民俗还有很多。从中医穴位到阴阳八卦,我们都有介绍,查阅词典就是一个温故而知新的过程。除了考虑时间轴上的远近,我们还吸收了港澳台和海外华人的外来词,使之成为汉语中的共同核心,并借助英语翻译培养认同感。为什么不做呢?比如台湾省人说的“爱心椅”,香港的“大声公”。此外,还有近年来流行的“爱喝咖啡”,即多付一杯咖啡给其他穷人享用等等。 兼收并蓄不等于来者不拒吧?陆谷孙:在收词方面,我们的范围比《汉语大词典》更广,门槛相对更低,容忍度更高。比如方言里的“打八刀”就是离婚;台湾省一些人所说的“滚瓜烂熟”,其实是“贱”这个繁体字的左右分裂。庸俗的条目也有尺度。言语不能全部干净利落地表达正能量。他们里面一定有所谓的人渣。 最近我就加了一条“闭上你的臭嘴”,但是这种例子极少,那几个四字母词,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不可能编一本《五十度灰》那样的词典吧?《中华汉英大词典》尽管收入了“自慰器”这个词条,但白描式的色情、吸毒是坚决不碰的,我们自觉地给自己拉了两根警戒线。你在前言中提到了美国的一个中文词库,称之为最初的起点。 陆谷孙:这个说来话长。在“乒乓外交”以前,美国人要了解中国的情况,包括文字语言方面。华盛顿的一些美籍华人与教中文的美国人组成过一个叫做Chinese -English Translation Assistance的团队,专门收集中文报刊的词语,还包括日本和台湾的中文字典,形成了一个电子档案。中美建交后,他们觉得没什么用,就联系我们,希望从中挑出一些有用的词,编一本字典。后来对方没能做到,就给了我们这个文件。其实这是一个原始资料的集合,意义不大。我们也参考了香港的Livac语料库,在比较和核对海峡两岸三地的汉语词汇时,得到了大量权威数据。 编汉英词典的先决条件是英语过硬,这种本事是否就体现在释义和例证?陆谷孙:口译最难做到的就是一方面保持汉语的原汁原味,另一方面尊重目的语的表达习惯。找到两者之间的最佳平衡。 有时做到了等值,“杀猪一样地叫起来”;有时或多数时间却不行,这就要求我们在翻译时尽可能地追求准确和精细,或曰考究,比如“吹胡子,瞪眼睛”,能直译吗?只能译作“with foaming ire”之类。又如“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们有好几个译法,譬如stupid hilarious response to duplicity,我喜欢这个翻译。《汉英大词典》中的例句主要是短语,但突然会出现一个长句,被编辑收集起来。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即英语的语言现象和事实优先,翻译成汉语后加入本词典,从而形成英语的定义。比如我们翻译“fu 空”这个词的时候,大家都在电视上看过这种极限运动,但说到“跳伞”,往往是中文的“三明治”,因为没有对应的中文。 记得在编《英汉大词典》时也进行过类似的“造词”试验,我想把“pizza”翻译成“皮杂饼”,读音和字义双双接近,因为上面什么都有,土豆、香肠、芝士……多形象啊,可惜没有人听我的。就算行不通,我还是想去试试。要说明如何持续改进,你的用词是“超越对等”和“溢出”。 陆谷孙:在我看来,英汉、汉英词典的翻译,其要点不是搭桥,建桥是定点的,而翻译宜像直升机一样,飞过文化障碍后,寻找一个地貌与出发地基本相符的目的地再降落。简言之:飞越,抵达。比如我翻译的“小江在很多方面继承了老子的衣钵”,“衣钵”的直译就是“衣钵”,但我在很多方面想到的是“姜杰尔·伊什菲父亲的儿子”,这是我向往的“归宿”。把“溢出”和“超越对等”的概念引入没有语境的词典,无非是给自己增加难度,但会让自己开心。 您常说编词典是遗憾的艺术,《中华汉英大词典》能避免吗?陆谷孙:没有,我看了手边150页的咨询书,发现还是有很多问题。例如,在commmon sense和大不列颠之前加上“The”就是一个严重的伤害。从第一稿开始,每次尝试做一些修改,都会再尝试做一些修改。好在我们还有时间修改。如果你问我编纂这部词典有什么遗憾,它可能会成为未来读者挑毛病的把柄。 有好多词条是重复的,我们往往是有闻即录。比如“白日见鬼”与“白昼见鬼”、“百孔千疮”与“千疮百孔”,这样一来,词条就会泛滥,统计数字也会增加,全书臃肿,希望第二版想个瘦身的办法。其次,中国读者可能对我们的排列法感到不习惯——先是拉丁字母的音素,然后是汉字的声调,这实际上是二元法,导致形状一样的汉字分散在词典的不同角落。于外国读者而言却有好处。外国人学汉语,主要的问题是四声不分,非北京人学普通话也会碰到相同的问题。在上个月举行的第33届巴黎语言博览会上,来自法国里昂第三大学的文学博士是中国通,为四声而挠头。他的原话是:“个人觉得难度可能是声调,最大的难度还是两个三音汉字,变成两个三音。” 有学者表示,上海话中的“囡”,注音应该是“nuan”,而非现在默认的“nan”。陆谷孙:其实“暖”并不是上海话的忠实描述。这是一个大问题。方言条目的注音与当地的发音有相当大的距离。我该怎么办?拨号器专家可能有一个想法。我们已经束手无策,所以暂时只能用普通话处理汉字。更有甚者,汉语方言因为“十里不同音”而过于复杂。 也有人提出,叫《中华汉英大辞典》更加贴切。陆谷孙:这可能是一种被命名的惯性。其实我也觉得“词典”比“词典”好,因为它包括单词、单词、英语和百科内容。也希望封面设计好看一点,永远是红底金龙。个人最满意的是《英汉大词典》第二版的封面。 我看到您在校样的左上角写了一句“对不起”,这是为什么?陆谷孙: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遗憾,但这仍然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但毕竟涉及的人很多,直到第三次和第四次,仍然有很多修改。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总是在变,原编辑觉得我讨厌,这让排版公司很麻烦。 “文革”期间,我编《新英汉词典》的时候还是铅字排印,我因为修改校样太多而遭到了工宣队的训斥。可是不改的话,纵容错漏等于把词典扔到了历史的垃圾堆。后来他们让我去端铅字字盘,在宝兴路的商务厂,体会一下劳动的艰辛。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无休止的改和加,《新英汉》后来能累计售出一千万册吗?书编成之后,重要的是复旦出版社得找个强大的海外发行伙伴,汉文部分简体改繁体时,别出“尼克松”变成“尼克松”、“皇后”变成“皇後”之类的笑话,销售做得更给力些。最后一个问题,编纂辞书是学术研究吗? 陆谷孙:这一点我也很困惑,似乎受众面太广的都不是学术。通俗地讲,就是大多数人看不懂的,少数专家就懂,而越是小众,往往越容易进入高精尖、高大上的排外式俱乐部,接地气的就不行。不幸的是,编纂词典不能被视为科学研究成果。参与编纂的人不能以此来判断职称,但是写一篇关于词典检索率的论文,做一个所谓的实地调查问卷,列出一些数据,大概可以算是学术成果。众所周知,编纂辞书也涉及理论问题,受益者要多得多。学术研究本身,可能就是在不断查字典,否则,哪会把“斧头”写作“扶正”呢? 本文发表于2015年3月27日的《文汇报》“文汇学人”,本站经授权转载。“文汇学人”的微信公众号是“wenhui_x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