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 专访|田沁鑫:别被西方技术控制了 要做伟大的中国文化
“小时候经常骑自行车去369个城市看戏。现场铃响后,舞台上所有的灯都暗了下来。点亮后,有几个舞台会亮起来。那么一些想象中的社会、爱情和人际关系就会被玩弄。古今中外的梦都出现在这个舞台上。”
12月8日,雾霾中的北京,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编剧田沁鑫出现在由本站和格瓦拉联合主办的思想湃活动上,主题是“流连人生的戏场”。在侃侃,被朋友们称为田先生的田沁鑫留着短发,穿着运动鞋和长款风衣,拿着一个白色保温杯坐在舞台中央聊天。如果她没有说清楚,很难想象这个人和人群保持了距离。在北京东图剧院,田沁鑫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本报记者全
谈成长:我对文化的敬重可能源于我姥姥她们的教育“我五岁之前没出过家门,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四川当兵的父亲喜欢文艺,母亲是职业画家。五岁那年父母因为没时间管孩子,就把田沁鑫送到了什刹海体校,学校里有从东方歌舞团下放来的舞蹈老师。“我爸爸就想,女孩嘛当个文艺兵或者搞个文艺工作旱涝保收。”“那天晚上我有一次噩梦般的经历。体校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大家都穿着体操服,玩粘人的游戏。粘着人就是谁粘着你谁就跑。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有人走过来贴给我。我一跑,就掉进了一匹大马里。”几十年后,田沁鑫仍然记得,“很多孩子都在嘲笑我,但这是一个无声的场景。所以小时候有点自闭,和人群有距离。”在田沁鑫看来,在体校学习体操跟古罗马的斗兽差不多。受母亲影响的田沁鑫幼时想当画家,但却不得不面对练习体操这样残酷的事情。她偶尔拿着自己画好的画给教练看,教练看完说:“恩,不错。”仅此而已。其实,田沁鑫想表达的是“教练我想画画,我不想学体操了” 。几年后,父亲把她送到北京艺术学校,她在那里学习京剧。“然后我莫名其妙地从一个需要四肢完全张开的学科,转移到另一个我不说话、总是变化的环境。”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田沁鑫称相比永远学不懂的京戏,自己年少时更喜欢在胡同里玩。在两处地方跑来跑去,一是军队大院,一是姥姥、姨奶奶、邻居老奶奶三位老人的家里。田沁鑫的祖母是满族正红旗人,在皇太极时期随清兵进入中原。“我奶奶给我的印象是,我穿着瑞琪香缎衣服,鞋子是内搭的,头发梳得不乱不乱,衣服是熨好的,还有裤子,是个很讲究的老人。”而在田沁鑫看来,姨奶奶则是启蒙她不断去追问文化是什么的人,“一个山东老太太,个头儿高大,一生没跟人红过脸。”“后来她死于肝癌,所有的胡同都出来给她送行,她的老姐妹哭得四分五裂。现在我觉得我爸妈的妹妹不太懂文字。我没见过她看书。我对文化的理解来自于她。文化不一定或完全是对知识的掌握。这可能是一种生活方式。”成长的过程曾一度让田沁鑫失语,也让她在无言时聆听到更多声音,“我会讲故事也是受到了一个老人家的影响。当时我家里管不了了就会把我托付给我们院子里的一个老人家。她是一个汉人的老太太,铁路工程师的遗孀,裹小脚,有很长的裹脚布。我很害怕看到她的小脚,因为很畸形,但这个老太太会把自己收拾得特别利索,还会把她的脚裹得很精致好看。她总是给我讲故事,讲各种各样特别神奇的故事。”“被其他几代人带大的孩子是有礼貌的,我对文化的尊重可能源于我的教育。”田沁鑫结束了少年自我的忏悔。一个家庭四代人的剧照
谈留学英国:当时花了7英镑请了尊莎士比亚的像,到现在还在我房间里1993年,田沁鑫获得了在英国利兹大学学习的机会。当时,中国正在走出国门,但田沁鑫却逆势而行。“我非常不喜欢那里的自然环境。伦敦是个雾都,语言不通。人们变得非常沮丧。”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没有奖学金,中国孩子在英国生活会很艰难。“每个人都要工作。如果他们工作,一磅和三磅将结束。中餐的汤要3.5英镑,最便宜的香烟要2.5英镑。当时觉得价格太高了。”虽然当时田沁鑫能够帮助曹禺的女儿万芳教授中国戏剧和中国文学,一节课赚了25英镑,但这些都不足以支付费用。此外,让田沁鑫无法忍受的是利兹镇的沉闷。“留学就好像是给大家一个面子,特虚荣的事儿。”想来想去,田沁鑫还是回国了,回国后就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在英国,田沁鑫并非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她的一生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创作和人生道路。“我去过斯特拉特福德,莎士比亚的故乡。当我到达这个小镇时,我知道莎士比亚为什么从这个地方出来,因为这是一个港口式的小镇,有水路和丰富的信息。”“我当时还花了7英镑请了尊莎士比亚的像,到现在,这尊像还在我的房间里。”田沁鑫觉得莎士比亚滋养了她,“回到国内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非要上这个戏剧学院,也许是因为从小爱看戏剧,真的热爱。”这为田沁鑫多年后将莎士比亚《李尔王》改成中国故事埋下伏笔。田沁鑫在伦敦的时候,也看了很多剧,看剧的时候会想起同样是红旗的北京老乡老舍。在伦敦圣詹姆斯教堂的后面,有老舍早年留学的故居。“当时我就想,老舍在伦敦时一定经常去看戏。英国的工业化浪潮推动的比较早,所以那种技术化的思维方式是他们英国的传统。他们无论是做戏剧或做电影,甚至是做足球,我认为都有一种结构性的工程思维在其中。我想当年老舍一定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就像后来我到英国去也受到了英国戏剧的影响。”田沁鑫认为,和老舍一样,他骨子里热爱中国文化。2010年,她将老舍《一家四代》搬上舞台。“在吸收了一些技巧和能力之后,我所做的仍然是完全的中国表达。我演戏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几乎没拍过什么外国剧。当然,我也做《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李尔王》,但我已经把这些落地中国,使之成为中国的东西。”“从根性上,我对于自己是中国人这个事儿很笃定。当时在英国也会一点儿英语,也交流,但是就是明显感觉到中国人和英国人是不同的两个人种。”事实证明如此,从1997年导演话剧《断腕》开始,到后来的《生死场》、《赵氏孤儿》、《四世同堂》、《红玫瑰与白玫瑰》、《青蛇》、《山楂树之恋》等,田沁鑫都在践行中国式的戏剧方式,即便是莎士比亚也是“中国化”了的,相当于将一颗四个世纪前欧洲大陆的种子埋到了新鲜的中国文艺土壤中。断腕剧照
谈短发:把头发铰了,男演员才会真正听我说戏看着人们在舞台上表演多年,唱着唱着无数的歌,舞台下的田沁鑫似乎要成为一名戏剧工作者,但她却神秘地逃离了北京,南下深圳从事广告工作,这与一段失败的恋情有关。1995年大学毕业后,田沁鑫在深圳做了一年广告。其间,为公司做了一个几十万的大单子,她也成为上世纪90年代广告圈中的传奇人物。物质上的丰裕并不能安慰自小被各种文化信息喂大的田沁鑫,离京一年,使她意识到她对这座城市的爱及对戏剧的爱。那一年她的生活里,唯一和戏剧有关的,就是写剧本。这一年的远离,却让她更感觉到戏剧对她的重要。“我有很多情感的郁积,需要用一种手段来倾诉。” 于是她像当年从英国撤回国一样,撤回了北京。“刚回北京时,到处都是困难:工作没有谈妥;家人不知道你的痛苦却认为你不孝;如果你任性妄为,自毁前程,你会羞于见老师;感情上,我觉得自己失败了。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我想我必须在那个人的生日那天演一出戏。”田沁鑫说。1997年,《断腕》上演。本来是邀请“那个人”来看的,可惜,那个人没有来。《断腕》讲的是一个女人的一生:述律平是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耶律阿保机死后,她主持了辽国的大政。对于这样一个一生和权力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田沁鑫看到的,却是她对感情的执着。她为了感情和耶律阿保机在一起,为了感情斩断手腕,为了感情坐江山,为了感情把江山让给了孙子。剧中,舒有一句台词:这是我的草原,草原上有很多年轻的猎人。他们带着和我结婚的梦想来了,然后他们失望了。我还是一个即将结婚的女孩。“在那部剧中,我传达了赞美爱情和生命的情感。但是我的感情是‘惨绿’的,缺乏色彩,所以有那种痛。虽然那种痛苦的表达特别含蓄,但我所有的痛苦都藏在里面,所以这部剧有这样的后座力。”田沁鑫说:“断腕是我的第一部戏,我是为了自己的感情才演的。”自此,导演、编剧田沁鑫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流连于她的人生戏场。从萧红的《生死场》到张爱玲的《白玫瑰与红玫瑰》到李碧华的《青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给这三位女作家的评价分别是:萧红挺像儿童的,太干净了;张爱玲保持着她对性别的公正;李碧华入情入理。只是当年排练《断腕》的田沁鑫还不是那个我们现在看到的留着清爽短发的田沁鑫。关于头发,田沁鑫曾在央视《开讲了》中提到,“头发是为了省事而绞的。当你留着头发给演员们讲戏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别的事情。现在我说他们真的会听我的。”《青蛇》剧照
谈戏剧:别被西方技术控制了,要做伟大的中国文化目前,田沁鑫提到中国文化和中国风格最多。如果说田沁鑫对中国形式的追求只是在她十几岁留学的初期,那么现在她可以说为了它走遍了全世界。同一天,有观众抛开戏剧,问中国为什么拍不出好电影。她指出:“中国拍不出好电影,是因为我们现在注意力不集中,讲不好中国故事。如果我们讲不好中国故事,那是因为缺乏文化自信。”“西方的技术就是拿来用的。我的《青蛇》用的是德国的设计,英格兰的灯光设计,苏格兰的作曲,技术支持全部是英国人,然后我做了一个中国的故事,我请他们来看一下600年前这场烟雨大梦,发生在西湖之上的这场人佛妖三界的爱情,一场中国家喻户晓的故事。你别被西方技术控制了,你要做伟大的中国文化。”关于田沁鑫,以一小段关于她的话结束。一次田沁鑫作为受邀的十四个外国代表之一去参加韩国文化形象推广会。在国宴开始前,田沁鑫发现其他与会者都换上了民族服装——一个日本老太太换了一身和服,印度的代表穿了一身沙丽,巴西的代表穿了比较热带的服装,英国人穿了讲究的西装。“人家都是BLACKPINK,我傻眼了,没人叫我穿汉服。幸运的是,我自发地热爱中国文化,并带来了一件类似长袍的衣服,否则那天我会太羞愧。我赶紧跑上楼换衣服,换完就下来了。我想——嗯,还是有点中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