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 访谈︱杨勇:从武帝晚年到霍光时代都未完成“守文”转向
《论轮台诏》是田余庆先生于1984年发表于《历史研究》上的一篇文章,由此文引发的汉武帝晚年政策转折问题是当前学术界讨论的一个热点。继2014年底辛德勇教授在《清华大学学报》撰长文后,相继有李浩《“司马光重构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说献疑——与辛德勇先生商榷》、刘大木《汉武帝形象的三个制造者》、胡文辉《制造司马光》等几篇文章进一步展开争论。近期《清华大学学报》又刊载了南京大学历史系成祖明《内部秩序与外部战略:论与汉帝国政策的转向——谨以此文纪念田余庆先生》,及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杨勇的《再论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一种政治史与思想史的联合考察》,两篇文章篇幅都长达两万余字。至此关于汉武帝晚年政策转折问题的讨论可谓达到小高潮。看这些论点,每一方往往都持有一方。比如同意辛,李浩、胡、、程祖明同意田。与上述文章的明确立场相比,的论断与辛的理论是一致的,但并没有完全否定田的理论。杨勇在文章中专门考察了轮台圣旨的颁布和武帝死后的历史,特别是盐铁会议和霍光主政的时代。汉武帝晚年的政局如何,有没有“观文”的转折点?汉武帝以后,“观察文学”的政治转向是如何实现的?近日,本站采访了郑州大学历史学院青年教师杨勇。
杨勇,郑州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本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通常被视为儒学成为封建正统统治思想的一个标志。但在您看来,汉武帝并不是一个尊儒的皇帝。儒学在武帝朝的地位实际是怎样的?杨勇:我们经常误解汉武帝时期的政治思想。我们认为汉武帝是一个尊重儒家思想的皇帝。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其实没那么简单。汉武帝在位初期,虽然有弘扬儒家思想的意图,但他也做了一些工作,即班固所谓“登基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它很快就变成了一张纸。儒家信奉的是“修文德以来之”的和平路线,“不与民争利”的富民论及以礼乐教化代替严刑峻法的观念。而武帝对外发动民族战争,对内实行兴利政策和酷吏政治,这些政策与儒家思想完全背道而驰。尽管公孙弘、儿宽等儒者也曾在武帝朝位列公卿,但正如金春峰指出,武帝一个接一个的政策“改变了经济和政治的发展,也改变了思想发展的轨道”,儒学在武帝时代“黯然失色,被历史扫进了无权的角落”。武帝朝出仕的儒生只有在公孙弘“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那样的扭曲中才能生存。这种状况直到武帝一朝结束也没有看到什么变化。在你的论点中,所谓“观察文学”的政治转向,是否意味着它应该符合儒家的政治理念?杨勇:对。对“守文”的考释是我论文中的一个重点。田先生《论轮台诏》一文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根据《资治通鉴》载武帝对卫青“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一语,认为武帝通过《轮台诏》完成了向“守文”的转变:“过去汉武帝把转向‘守文’的任务寄托给太子,现在却不得不由自己来实现了”,“‘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汉武帝终于在现实面前转向‘守文’”。但是翻检《史》、《汉》等书,并未有卫太子“守文”之说,也没有武帝晚年转而“守文”之说。汉武帝是否在晚年通过《轮台诏》转向“守文”,《轮台诏》与“守文”是否有关系,是关涉汉代政治思想史的重大问题,需要进一步考辨。我主要从儒学史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众所周知,“文”是一个儒家的概念,孔子的四大分支中都有“文”,而汉代人往往把“文儒生”放在一起使用,意思几乎一样。《汉书·儒生传》说“古代儒生对六艺文本有所了解”。所以,“守文”就是坚守儒家文化、儒家教育、儒家道德。《汉书·董仲舒传》中有“汉武帝登位为贤”的文字。他在圣旨中说:“五百年间,他是一国之君,想称王时,先为王法,戴仪为天下之主。”。在汉武帝看来,“保卫文学”的统治者应该以先王为法,在先秦儒家思想中是“祖述尧舜”、“法王献之道”、“卫玠反文学”的意思。从这个定义来看,如果汉武帝从“尚武”转变为“观文”,那么汉武帝的政治指导思想应该向儒家政治转变。但事实并非如此。本站:田余庆先生在《论轮台诏》中认为汉武帝通过《轮台诏》“改弦易辙”,完成了统治政策的转变。辛德勇教授则认为《轮台诏》并未转折,只是西域、匈奴问题上的局部收缩。在这一点上,您是赞同辛教授的观点。杨勇:是的。我的研究是在总结汉武帝主要执政政策的内容和线索的基础上进行的。《燕铁伦茨赋》文献指出,汉武帝的政治主要包括三个连续的范畴:一是扩大与外界的边界,所谓“勇者斗之”兴盛;后来由于巨额军费引发的财政危机,他积极探索盐铁国企等营利性事业和平均亏损,做起了“营利性大臣”;上述两次活动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民生和疑难犯罪大增。于是,残暴的官员上台,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所谓的“急臣”进入了。这个过程就像徐的总结:“因为军事侵略,战时经济政策才逐步实行。因为战时经济政策的实施,需要使用残酷的刑法,三者是相互关联的。”汉武帝以这三者为核心构建了自己的统治政策。因此,谈到汉武帝政策的变化,应该从这三个角度具体考察。然而从《轮台诏》及整个武帝晚年政治态势看,看不到有对兴利政策和酷吏政治的调整。唯一具体涉及到的仅仅只是外事上的收缩,而是否真的完全停止攻灭匈奴的打算,似乎也还值得商量。总之,缺少了经济、司法这些重大内政的调整,认为《轮台诏》实行了政策转折似乎不妥。其实需要注意的是,在汉武帝后期,在长期繁荣、严刑峻法和外交的格局下,国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就是司马光所说的“秦亡之迹”。在这场危机下,政策调整的必要性显而易见。但是,这种必要性的紧迫性,并不等同于统治者是否意识到自己做了调整,或者意识到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做了调整。历史的主体和客体并不完全一致。田先生和几位赞同田理论的学者,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两者,并详细讨论了转向的必要性,而不是分析汉武帝转向的程度。不可否认,《轮台诏》中说“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这表明武帝已对各项政策极度劳民伤财有一定认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政策转折。这种姿态对后来霍光的政治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就这一点上说,田先生可谓独具慧眼。但是终武帝之世,并没有能够在经济、司法领域改革那些导致民众疾苦的根本性政策,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资治通鉴》载征和四年武帝“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的话,以及司马光对武帝“晚而改过”的评价,似都不符合历史事实而有夸大之嫌。本站:在辛教授的研究中,发现田先生使用的材料多为《资鉴》,不可信。但是一些学者有不同的看法。你怎么想呢?杨勇:辛教授对田文所引《资治通鉴》史料的分析,以深厚的文献学功底追踪探究相当深入,已成定论。胡文辉、成祖明等学者认为即使田文所引《资治通鉴》材料为伪,仍然不能改变汉武帝进行政策转折的事实,根据《史记》、《汉书》等史料仍然可以维持这一说法。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即使抛开《资治通鉴》中引用的材料,从《史记》、《韩曙》、《燕铁论》等史料中也看不到《轮台昭》中的政策转折,所以田的《守文》也是如此。本站:相较于《轮台诏》,您认为盐铁会议在武帝政治转折中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而且,您对盐铁会议及整个霍光时代的考察占据了论文的大半篇幅,这是以往研究者较少关注的。杨勇: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李浩、胡、、程祖明等人的观点主要来自汉武帝。他们主要从被调查的历史事件发生前的历史时期开始集中讨论问题,只传承轮台圣旨后的历史,尤其是汉武帝死后的历史进程。我想这种视角是局限的,其结果就是对一些重大历史事实视而不见,严重影响了判断。我们对历史事件的考察,应该从当时及前、后历史时段全面着眼。因此,我对《轮台诏》颁行及武帝去世后尤其霍光主政时代的相关历史考述较细。盐铁会议
本站:那么,武帝以后的政治态势是怎样的?杨勇:轮台圣旨颁布、武帝去世后,尤其是霍光在位的相关历史,我们可以分三点来谈。第一,从汉武帝去世前的人事安排来看,武帝对其主要统治政策尚有继续之意。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此为重点。御史大夫为“宰相之副,九卿之右”,在外朝其位仅次于丞相。而此时丞相田千秋恰为不任事之人。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以御史大夫为丞相在汉代是不成文的制度。这样虽然尚有霍光统领内朝,但桑弘羊实际上是当时外朝的最高领袖,大有取田而代之之势。有着强烈权力欲望的桑弘羊,在政治思想上积极反儒;就具体主张而言,应积极支持对匈奴的进攻和征服,保持利欲熏心、严惩不贷的政策。在汉武帝去世之前,提拔这样一个人来领导外国王朝,绝不是一时的疏忽或者没有什么深意,而是一种有着明确政治目的的安排,除了希望他继续保持各种政治策略之外,很难找到更好的解释。第二,汉昭帝始元六年召开的盐铁会议,来自基层的儒生贤良、文学六十余人与桑弘羊及其属员对武帝政治得失展开激烈辩论。会议重点了讨论对外征伐、兴利之事、酷吏专断三个问题的利弊,桑弘羊主继续不废,贤良、文学则力呼废除之。相比《轮台诏》空泛地强调抚民,盐铁会议已经在全面思考统治政策得失,二者的深度、广度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次会议才可以说在武帝政治转折中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桑红羊雕像
如果我们承认《轮台诏》已经对政治走向进行了大幅度调整,那么双方为什么还要这样激烈地争论这些政策的存废和走向呢?田先生虽然也注意到盐铁会议是“包括了盐铁问题在内的扩及全部国是问题的大辩论”,却过分强调《轮台诏》的作用而忽视了这一会议对武帝政治的拨乱反正之功。李浩、胡文辉、成祖明等人对此次会议也没有引起足够关注。此外,在儒家思想的基础上,贤人与文学提出了“夫为王,人为王,人为周公,人为孔子,是一条永垂不朽的艰难之路”的根本命题,并多次呼吁回归“德治”,提出“地利不如和,力不如德”。可以说,政治指导思想向“观察文学”的转变已经重新开启。由此看来,盐铁会议对“守文”的意义也是轮台圣旨无法比拟的。第三,依据武帝朝政治三大范畴,以及对“守文”的定义。我对霍光主政时代进行了细致梳理,发现不仅武帝晚年没有改变政治路向,霍光主政时代也是继承了武帝旧政,而没有根本变化。盐铁会议后,以盐铁为主的营利性事业没有被废除,说明霍光并没有对其经济政策进行根本性的改变。在匈奴和西域问题上,承袭轮台圣旨的精神有所收缩,重在防御,但逐渐回归主战方针。前两年,韩派五将率领十六万余骑兵配合乌孙攻打匈奴。虽然他是应乌孙的要求出兵的,但我们可以从更高的层面理解,这次出兵是汉匈关系发展和主战派回归的必然结果。在司法方面,昭帝早年确实做了一些调整,但燕王谋反后,霍光坚持“执严刑”的精神,司法“严刑峻法”的局面从未改变。即使写了一封温和的信,他仍然喊道:“秦有十个错误,其中一个仍然存在,管理监狱的官员也是如此。”。这些都是霍光继承武帝旧政的表现。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轮台诏》的功绩,霍光秉持《轮台诏》的抚民精神,较重视社会经济的调整,恤农措施较多,百姓安居,社会稳定,此段时间“国家少事,百姓稍益充实”。然而总的来讲,霍光时代基本上还是一个笼罩在武帝政治阴影下的时代。对武帝旧政的大规模改革及根本统治思想的转换在宣帝亲政后才陆续展开,至元帝时达到高潮。本站:汉武帝以后,“观察文学”的政治转向为何迟迟未能实现?杨勇:这要谈到霍光对于“守文”的态度。盐铁会议标志着儒家思想从民间复兴并开始走向政治舞台,贤良、文学提出了政治由“尚武”向“守文”转化的问题。但霍光本人不认同儒学,正如霍山所言“诸儒生多窭人子,远客饥寒,喜妄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儒生作为一个政治团体在霍光时代基本被排斥在外,如后来用世的萧望之、魏相等名儒即不被霍光所用,盐铁会议贤良、文学此段时间在政治上也没有得到施展。这种状况也就决定了霍光时代也不可能达成这个转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霍光死后,参加过盐铁会议的儒生魏翔一手策划了霍家的灭门事件,也就是儒生赶上了个人恩怨和政治诉求来对抗霍光的政治。于是,儒生纷纷参政,从汉代的政治到“观文”的转变,在元、程时期顺利完成,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障碍。高平和侯炜一模一样
本站:您怎么看这场学术争论?杨勇:学术辩论是学术研究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如果我们各抒己见,取长补短,理论就会越来越清晰。一方面,田先生《论轮台诏》一文的价值不能抹杀,他提出了汉武帝政策转折这个重大历史课题,看到了《轮台诏》在此过程中的作用。不可否认,《轮台诏》确实开启了武帝政策转折的大幕,这一点观察霍光时代诸抚民举措即可更清楚看到。甚至可以讲其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各种调整都由此开始。但另一方面,对它的评价也不宜过高,因武帝当时的种种局限,这封诏书只是开启了有限的转折,许多重要的、根本性的政策转折《轮台诏》中并未涉及,因此它没有达到转折的高潮,更远远没有完成。这并不奇怪。历史的发展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充满曲折、重复、止步甚至倒退的漫长过程。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历史的变化不是突然的”。我们决不能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而要在具体的历史考察的基础上作出综合判断。这是我研究这个问题后得出的基本结论。此外再谈一点相关文献学、史料学方面的问题。对汉武帝晚年政策转折这个问题来讲,《盐铁论》的价值应该得到重视。这本成书于汉宣帝时期的着作完整、详细地记录了盐铁会议这场大百科全书式论辩的实况,是我们了解汉武帝晚年、汉昭帝初年政治最重要的史料。其史料价值甚至比《汉书》还要高,因为《汉书》毕竟是东汉人的作品,已经隔了一个时代。然而在这场争论中恰恰大家对此书最为忽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盐铁论》,数年来一直反复研读此书,在汉武帝晚年政策转折问题上能有一点心得,或许与此有关。希望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们能多重视《盐铁论》一类子书。《盐铁论》明弘治刻本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