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蛱蝶图 当代工匠录 木版水印:完美再现国画神韵的手工印刷术
车水马龙的延安西路上,一栋深灰色的现代化建筑二层一间教室大小的工作室里,十数人或坐或立,日复一日从事着一项古老的技艺——木版水印。不知是因为氤氲的水汽,还是每个人脸上那种心无旁骛的神情,这间屋子里时间的流动好像和外界不太一样,显得有些隔绝。
朵云轩自开业以来,坚持“新剪、精益、精致”的宗旨。
一百多年前,一家名为“朵云轩”的笺扇商号在上海河南路上开张。“朵云”是书信旧时的雅称,店如其名,商号所经营的业务极尽江南文士之风流,奉行“新裁别出,精益加精”之宗旨,制售各色名笺、名扇和文房用品。朵云轩自创立起就从事信笺、画笺的木版水印印制,技艺传承至今,就有了开头朵云轩木版水印室中如今每日上演的场景。木刻水印起源于雕版印刷,最早可以追溯到隋唐时期。宋元时期多用于书籍插图印刷。到了明末,胡氏石竹斋创造了“刻”“拱花”等复杂技法,木版水印更加丰富细腻。“条”是叠放的意思,“条”是色彩叠印的手法,即在画上根据不同的颜色雕刻不同的模板,然后对比原稿,依次给每一个印版上色进行叠印或套印。利用“饾版”术复制水墨画可以达到乱真的境界,因此木版水印作品素有“次真迹一等”的美誉。这项技艺不仅是保存传世名作的手段,普通人也因此可以欣赏和收藏国画大师们的杰作。 朵云轩是国内最大的木版水印机构之一,另一家是北京琉璃坊的荣宝斋,有“南朵北荣”之谓。钱松岩的爱情夜亭
林玉晴是现在水印室资历最长的师傅,也是“朵云轩木版水印技艺”的非遗传承人,做水印已经四十多个年头,2008年退休后仍被返聘回来带徒弟。她曾听单位的老师傅讲起一桩轶事。当年,画家钱松岩得知朵云轩想要复制他的水墨画《爱晚亭》,欣然出借原稿。复制完成后在朵云轩的商铺里售卖,钱松岩竟上门兴师问罪,说“人家告诉我你们把我的画卖掉了!”工作人员解释无果,拿出悉心保存的原稿给他看才平息了风波,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甚至觉得木版水印好过原作。为什么木刻水印不能被机器印刷取代画家本人的不吝称赞是对木版水印这项工艺的肯定,背后是木版水印技师们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手艺和无限的耐心细致。傅雷在1960年写给傅聪的家书中说:“木刻水印在一切复制技术中最接近原作,工本浩大,望珍视之。”宋代的“小霞图”长24.5厘米,宽15.7厘米。
印刷宋代“小霞图”66版。
木版水印的三道工序,勾描、雕版、水印,对技术都有极高的要求,通常由不同的人承担,而每面对一幅新的作品,需要的技术在细节上都会有所不同,所以哪怕一辈子专攻其中一项,在职业生涯的尽头也仍需不断学习。印制一幅画作的整个过程耗时极长,少则几月,多则数年。朵云轩上世纪50年代末印制的小尺幅作品《宋人消夏图》,纵24.5厘米,宽15.7厘米,分版就达66块之多,套印数百次;2010年完成的献礼世博之作《群仙祝寿图》挑战了木版水印有史以来的最大尺幅,并首次采用金笺纸这一材质,作品总宽720厘米,高206.8厘米,分版超过2000块,制作历时8年之久。 “刻在木刻印刷术的素面纸上”的木刻水印被称为印刷术的“活化石”,这意味着它的工具和技术仍然与数百年来的古代印刷术相同。到目前为止,木刻水印的基本工具仍然是由技术人员自己制作,通过口头指导代代相传。比如水印用的棕色刷子和耙子,雕刻用的拳头刀和圆刀等等都是一样的。然而,作为一项技能,木刻水印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适应时代和习俗的韧性。名人李在胡《十竹斋笺谱》的序言中指出,木刻水印的第一要义是“画须雅而时尚”。多云轩临摹画作时,也会选择艺术造诣突出、符合当代审美的作品。因此,木刻水印具有穿透时间的现代魅力。然而,作为一门纯手工技艺,木版水印不仅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工,在用料方面也十分考究,成本居高难下。为最大程度还原原作,选用原作所采用的绢、宣纸、高丽纸等材质,以传统的国画颜料和有一定年份的油烟墨、松烟墨进行印刷。不仅如此,由于木制雕版容易磨损,一套版至多也只能印百余份,与追求效益的现代生产方式完全背道而驰。另一方面,除了少数在收藏市场上被争相竞逐的名作,大多数木版水印作品的售价并不高,甚至与机器印刷的高仿品无异。朵云轩木版水印中心主任郑名川。本文人物图片均为本站记者李丹摄。郑铭传,朵云轩木刻水印中心主任,70年后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2000年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了这个行业,专攻素描,《仙女的生日》手稿就出自他手。2008年非遗应用成功时,纪录片频道曾为朵云轩木刻水印拍摄纪录片。郑铭传一直记得里面的一段旁白:“木刻水印看价格就像一群辛辛苦苦做一桌菜的厨师。最后卖了个盒饭价。”无可否认的是,随着技术革新,现代印刷品在图像层面的准确度也许会胜过木版水印。并且,木版水印的受众范围很小,事实上,听说过这种工艺的人都很少,何况不论用于收藏还是装饰,艺术爱好者们都有非常丰富的其他选项。如果不是人们文化传承的自觉,木版水印技艺或许会在市场竞争中淘汰、消亡。然而,手工制造有着机器生产无法替代的东西。郑铭传认为,翁同龢的后人、著名收藏家翁王锷对木刻水印的评价非常中肯。翁王锷说,现代印刷品即使印得好也是印刷品,但雕版水印作品仍然是美术作品。木刻水印最大的优点是油墨和色彩可以渗透到纸张的背面,这是表面漂浮着油墨的机器印刷无法实现的。传统材料的使用使得木刻水印作品持续时间更长。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人类情感和温度,使水墨画中难以捕捉的魅力得以生动再现。林玉晴和她的四十年水印生涯虽然完成的木刻水印作品上不会留下技术人员的名字,但他们的价值会融入到作品中:专业的收藏家会知道某幅荣宝斋或朵云轩的画印了多少次,哪幅最好,不同批次的作品在拍卖会上的价格有时会有很大差异。要成为一个熟练的木刻水印,很难估计付出的努力。林雨晴正在印刷张大千的写意油画《泼墨山水》。
林玉晴眼下正在印制的是张大千的写意画《泼彩山水》,采用高丽纸,分60多块版,每一块版要重复印好几次,完成需要大半年的时间。“这种很厚重的色彩画家是用一小碗一小碗的颜料直接倒在画纸上的,我们没法这样做,所以要一层一层反复地印,做出层次感,很费时”,她一边介绍,手上的动作却没有放慢。每印完一块版,还要用蘸水的毛笔将木版的轮廓留下的印口跟画面衔接起来。因为画幅大,需要从早到晚站着工作,但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水印生涯,她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十分吃力。水印技术似乎并不复杂。用棕刷和毛笔在刻好的木块上刷上墨色,再用画纸覆盖,再用棕耙戳印,往复数百次,终于叠印出萧的原画。但实际上,在看似简单的步骤中,奥秘却是密不可分的:每次进行配准时,手动固定的位置要非常精确,每次打开纸张时,力度和方向要完全一致,任何错误都差。千里之外;绘画和印刷的技巧,色彩的运用和湿度的控制都是学习。所以即使是雕刻精良的木刻,不同的水印大师印刷效果也不一样,不仅仅是熟练程度的差异。林玉晴1972年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只有18岁,梳着两个大辫子。因为姐姐去了黑龙江农村插队,爸爸去了贵州,她得以留在上海,被分配到朵云轩的木版水印室从事水印工作。 “一开始,我当了三年学徒。谈恋爱或者请假都不好。我的工资第一年是十七美元八十美分,第二年是十九美元八十美分,第三年是二十一美元。如果你在中间谈恋爱,领导会跟你谈半年,甚至被开除。当时环境也很苦,冬天天气寒冷,需要搭炉子。一个房间里建了三个炉子,鼻子上整天都是煤灰。头顶的四个喷雾器从早到晚转,房间像澡堂,云烟萦绕。”回忆起40多年的过去,她很动情,仿佛旧时光就在眼前。从刚进单位开始,林玉晴就是当年那批水印师中的佼佼者,四十年光阴流转,如今还在印画的只有她一个人了。“每个人对画面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有天赋的成分,一定要有悟性”,林玉晴说。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会在下班后自己学习书法、画画,她认为这对提高水印技艺很重要,“不一定要画得一模一样,但至少每个画家的特点、他用笔的基本方法要理解,画稿的来龙去脉、层次感,关关节节都要搞清楚。只有看清楚了,才能在版子上做出来。”她还庆幸自己那一代师父多,工作中只要有心就可以学到各个老师傅的长处。现在,水印的工作环境比起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善,她每日所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把毕生经验传授给年轻的徒弟们。自始至终,林玉青都觉得水印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就像在盘子上画画一样,尤其是在印刷写意画的时候。如果一幅画拍完了,效果不错,那快乐的心情就更难以形容了。水印与技师的情绪和身体状态也有很大关系。“当你心情好的时候,你做出的东西是很有生命力的。身体不好的时候,不是气场。”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说话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幸福显然不仅是她工作的秘密,也是她生活的背景。“因为喜欢,也就做了一辈子。” 林玉晴轻描淡写地总结了自己一生的工作,就像在陈述一个平平无奇的事实。木刻水印房里的年轻人林玉晴是朵云轩的木版水印中心硕果仅存的50后,另外还有几位60后、70后的大师傅承担较为精难的雕制、印制工作,而近几年,80后、90后的年轻技师逐渐占了多数。对于在计划经济年代参加工作的那代人来说,坚守岗位直至退休或许并不少见。然而,在充满了喧嚣与躁动、到处是诱惑和选择的当下,选择进入这个行业的是一群怎样的年轻人?他们又能否将木版水印这样一门古老而寂寞的技艺作为终身事业? 90后水印师陈婕。林雨晴带来的徒弟之一陈杰是90后,但有8年工作经验,是年轻一代水印老师中最早的。她参与了《仙女的生日》的印刷,现在大部分时间,她都能占据自己的位置。2007年,因为老师的推荐,她来实习。当时水印室除了妙林法师还有很多高手。工作的时候,感觉像是体力劳动课,挺有意思的。“我本来要高考的。我当时有一个想法,想为什么别人都上了大学,我还要上大学。如果我大学毕业了,我还是得找份工作。结果我直接留下来工作了。”工作后,她意识到艺术基础的重要性,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书法和中国画。陈杰觉得这份工作有时很无聊,但每次印刷一幅新画,都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表面重复,内部充满新鲜感。她开玩笑说自从做了这份工作,自己现在已经跟社会脱节,跟一般的90后完全没有了共同语言。爱好也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喜欢去早上五点半开始摆摊的古玩早市,还有就是去看画展。朵云轩印的木版水印作品时常会被借去展览,她有时间都会去看,因为那些画“在水印台上和装裱好了以后挂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去年,她特别请假去故宫看了流行的“石渠宝坻”特展。每天都有很长的队伍进入博物馆。“我原本想看印在我们这边的《写生蝴蝶图》。时间长了,画总会有点斑驳,印出来的东西会有点扭曲,比如蝴蝶翅膀上的纹理。较浅的颜色可能看不到,看原图。不幸的是,她去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展品的变化。”这幅画在前一天被搬走了,只差一天。"朵云轩木刻水印中心“学习室”
国画专业出身的孔妮延自2007年大学毕业就开始从事勾描,现在已有9年工作经验,朵云轩新近的代表性作品赵昌《写生蛱蝶图》就是她勾的。不算图章,这幅纵27.7厘米、横91厘米的手卷共分了114块版,分版、勾描用了两个多月,勾、刻、印整个周期耗时两年。分版的基本原则是一色一版,由于画面中的蛱蝶色彩丰富,又要纤毫毕现地模仿原作的笔触、深浅,一只小小的蝴蝶就分了15块版。在早期,草绘师会用透明的玻璃纸覆盖原稿,然后用玻璃纸覆盖鹅皮纸。因为市场经济,名画都是无价之宝,几乎不可能借出去。因此,将雁皮纸直接复制在复制品上是很常见的。雁皮纸是一种半熟的宣纸,是最适合描摹的纸张。现在市场上买不到了。孔妮燕刚工作的时候算过,朵云轩有足够的鹅皮纸库存,可以退休。孔妮延说,勾描的最大难点在于重现原作的笔法,要做到形准、神像,如果不懂画理是摹不来的。除了国画基础和线条功夫,还必须对书法、篆刻有深刻的理解,“摹印章首先要理解书法的起笔运笔,和每一笔之间的衔接,有些线条的变化是因为刻章的刀法导致的,所以也需要懂篆刻。”仅仅是在《写生蛱蝶图》这一幅画上,就有39枚不同年代、字体的印章。在孔尼彦看来,素描这份工作对于一个以中国画为职业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通过对名家作品的长期追溯,既可以练练行功,又可以反复感悟古代名家作品。"越是优秀的中国画家,他的临摹往往贯穿一生." 80后雕版师王东巧正在刻版。王东桥大学学的是版画,毕业后前三年在杭州学的是版画。专做木刻水印的朵云轩的雕刻步骤也是第三年,目前还处于信笺雕刻阶段。钢笔由素描控制,墨水和颜料由水印控制,各种刀具由雕刻控制。雕版师的工作是将草绘稿按原样雕刻,将草绘好的雁皮纸贴回梨木板上,揉捏去除纸纤维,使墨色显得更加清晰,待阴干。下一步是手边的纯努力。要做到“运刀如笔”绝非易事,而勾描的时候画出一根细线条只需一笔,刻的时候却需要在原本就细如发丝的长线条两侧各拉一刀,让线条凸现出来,并且必须在刻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线条的弧度和变化,否则刻出的线条就会显得呆板。王东巧现在已经可以十分自如地刻画细线条,但她自承还没有达到很高的技术水平,未来还有很多难关要攻克,所以并不会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要接手像《写生蛱蝶图》这样高难度的作品,至少需要十年不间断的练习。其实,木刻水印房里的这群年轻人,他们的性格不同,致力于木刻水印的机会也不同,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怀着虔诚的心情传承这一技艺的。用“一生只做一件事”的精神来形容他们身上闪耀的光芒,可能还为时过早。但是,他们认真、执着、从容地从事着正在做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坚持学习,努力做到最好。这是彻头彻尾的独创性。附:朵云轩木版水印作品:任伯年《群仙祝寿图》、赵昌《写生蛱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