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光头党 博学的大作家埃科告诉你 从古至今人类是怎样树敌的
【编者按】今年2月19日,意大利作家、学者翁贝托·埃科去世,享年84岁。作为埃科作品的中国出版商上海译文出版社计划在2016年内出版多部作家生前近作,其中包括这本杂文集《树敌》。《树敌》全书收文15篇,内容跨越古今、游走多重世界,将作家的多重身份融合于一本书中。本文选摘自该书的开篇之作,《树敌》同时也是本书题名的由来。博学的埃科通过一系列的旁征博引,告诉读者,从古至今,人类是怎样把与自己相异的族群——异族人、黑人、异教徒、犹太人、女巫、麻风病人,甚至如今的非欧移民——一步步树立成敌人。
安伯托·艾柯
几年前,我曾在纽约遇到一个名字十分拗口的出租车司机,他说自己是巴基斯坦人。随后,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意大利。他又问起意大利有多少人,当他得知意大利的人口竟如此之少,且官方语言并非英语时,显得十分震惊。最后,他问我谁是意大利的敌人。我问:“什么?”他耐心地向我解释,他想知道意大利哪个民族几百年来一直在战斗,是因为领土争端、种族仇恨、边境侵略等原因。我说我们没有和任何民族战斗。他耐心地坐着,继续向我解释,他想知道我们的宿敌是谁,也就是曾经和意大利人自相残杀的人。我重申,我们没有这样的敌人。最近一次战争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即使在那场战争中,最初的敌人和最终的敌人也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一个民族怎么可能没有敌人呢?一下车,我就多给了他两块钱的小费,算是对我们国家和平主义的麻木。结果刚一下车,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应该回答他:意大利人不是没有敌人,但也不是外敌。在“谁是敌人”的问题上,他们根本无法达成共识,因为他们始终在内部作战:比萨和利沃诺、贵尔福和吉卜林、南北派系、法西斯和反法西斯游击队、黑手党和国家、政府和法院——不幸的是,两个普罗迪政府的垮台并没有发生,否则我可以向他解释什么叫做盟友中的“火力支援”。阿杜阿战役
不过细细想来,我的确认为我国最大的不幸恰恰就在于近六十年来,我们不曾有过真正的敌人。意大利的统一得益于奥地利人的存在,或者如白尔谢所说,得益于“粗野且令人生厌的日耳曼人”;而墨索里尼则是通过一战时期“残缺的胜利”由加布里埃尔·邓南遮提出的表述,指意大利虽然是战胜国之一,但却没有获得任何实际利益。多加里战役和阿杜瓦战役之辱以及犹太式的富豪民主所强加于意大利的不公正裁决才成功激起了国民的复仇情绪。且看当伟大的敌人“苏联”解体,“邪恶帝国”逐渐消失之时,在美国出现了怎样的局面: 他们的救世主身份濒临崩溃,直到本·拉登出现时才得以缓解;后者对美苏对抗时期从美国所受之恩惠念念不忘,终于在这关键时刻向美国伸出怜悯之手,为布什政府提供了树立新敌,从而提升民族凝聚力及巩固自身权力的绝好机会。有敌人不仅对确立自己的身份很重要,也意味着获得衡量我们价值体系的参照物,通过对抗来凸显自己的价值。所以,当这样的对手不存在的时候,就要人为地造一个敌人。我们不妨看看维罗纳光头党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慷慨灵活性”:任何不属于这个群体的其他群体都被视为他们的敌人。因此,我们今晚讨论的话题,不仅仅是“识别威胁我们自己的敌人”,而是制造和定义敌人的过程。在《反喀提林演说四篇》中,西塞罗本不需要对敌人的外表进行描述,因为他已经掌握了喀提林阴谋叛变的证据。然而,在进行第二次演说时,他却特意将喀提林盟友的嘴脸描绘了一番,将其卑劣形象影射到核心人物喀提林的身上。西塞罗与奥古斯丁有着相同的道德伦理,两人都鄙视异教徒。因为他们不同于基督徒,所以他们经常在马戏团、剧院和圆形剧场附近闲逛,庆祝酒神节。从这一点来看,敌人与我们不同,他们遵循与我们不同的习俗。西塞罗的反卡特琳娜言论
外族人就是一种典型的异类。早在古罗马时期的浮雕作品中,蛮族人就总是以一副胡子拉碴和塌鼻的形象出现。众所周知,就连“蛮族人”这个词本身都在影射外族人在语言及思维上的缺陷。然而,自古以来,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外星人都被我们视为敌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构成了直接威胁,而是因为他们的一些代表表现出了某种威胁——尽管他们并不直接威胁我们。这意味着突出差异的不是威胁,相反,差异变成了威胁。请注意塔西佗如何形容犹太人:“我们认为神圣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世俗的,我们认为肮脏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合法的。”犹太人是“古怪”的民族,因为他们不吃猪肉,做面包时不放酵母,在第七日无所事事,只在他们的族群之间通婚,出于“特立独行”的心理需要而非卫生或宗教原因实行割礼,对死人实行土葬,还不崇拜我们的皇帝。一旦他们在实际生活中表现出某些有别于我们的习惯,这类说法也就越发夸大其词,变成了传闻。在对待基督徒的问题上,小普林尼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的抱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基督徒一直在做好事,而不是犯下任何罪行。但是他最终把他们都处死了,因为基督徒不崇拜罗马皇帝。如此明显而本能的拒绝行为,显示了他们的“不同”。另外,随着不同民族间接触的增加,新型的敌人已不仅仅是处于我们的群体之外、在远隔千里的地方显示其差异的人群,还包括那些处于我们内部的人——我们之中的人。就好比今天的非欧移民。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行为与我们不尽相同,也说不好我们的语言。在尤维纳利斯的《讽刺诗》里,他们就是狡猾奸诈、厚颜无耻、好色淫荡、有胆子跟朋友的祖母上床的希腊佬。少年,“讽刺”
黑人由于其独特的肤色而成为所有种族的异类。黑人很丑。敌人一定是丑的,因为只有好人才配得上美。“臭气熏天”。敌人总是散发着臭气的。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某个叫贝里永的作家曾写过一本书,名为《德意志种族的巨大排便量》。他在该书中称一个普通德国人排出的粪便量比法国人更多,且气味更加难闻。最臭的是吉普赛人。正如切萨雷·龙勃罗梭所说,它们“以腐烂的动物尸体为食”。此外,在《爱在俄罗斯》中,詹姆斯·邦德的女对手罗莎·克勒贝尔也散发出狐臭。她不仅是苏联人,还是女同性恋。很久以来,至少从基督教诞生开始,犹太人就是呲牙裂嘴并且恶臭难当的,他们的典型就是敌基督。因此,他们是基督教的大敌,不光是我们的敌人,也是上帝的敌人。如果反基督者会在犹太民族中诞生,那么他的形象必然会对犹太人产生影响,这体现在19、20世纪的世俗反犹主义、宗教反犹主义和资产阶级反犹主义中从面容到服饰,犹太人的敌对形象就这样被塑造起来: 他们残杀幼儿,嗜血解渴。这样的形象很早就出现在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书中讲述了一个少年的悲惨经历。这个少年与特伦托的圣西蒙尼诺十分相似,当他唱着“大哉救主之母”经过一个犹太人居住区时,遭到了犹太人的绑架。后来,犹太人割断了少年的喉咙,把尸体扔到井里了事。坎特伯雷故事集
犹太人残杀少年、嗜血解渴的习俗有着十分复杂的历史根源。因为在基督教的内部敌人——异教徒——之中,这种习俗也早已存在。显然,那些因为社会地位低而被归类为丑陋的人,也包括流氓惯犯和妓女。但是说到妓女,我们又进入了另一个话题,一个关于性别敌意或者性别歧视的话题。自古以来,男人统治社会,写历史,或者一边写历史一边领导社会,所以女人一直被形容为“灾难”。我们不能被女人天使般的外表所迷惑。相反,正是因为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大多以温柔美丽的形象出现,人们更感兴趣的散文世界一直在妖魔化女性形象,无论是古代、中世纪还是现代。倘若放荡不羁的乔万尼·薄伽丘对女性的评价尚且如此,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中规中矩的卫道士又会想些什么,写些什么,来维护所谓的“保罗原则”呢?然而,在现代世界,女巫开始聚集并举行仪式;开始飞行;开始变成动物;他开始成为社会公敌,以至于不得不接受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被烧死在火刑柱上。当然,今晚的主题不是讨论复杂的女巫现象,也不是研究她们是一系列社会危机影响下的替罪羊,西伯利亚萨满教还是永恒的邪恶。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是一个树敌的模型——这个模型非常类似于把邪教徒和犹太人认定为敌人的过程。接下来的几轮迫害是针对麻风病人展开的。卡洛·金兹伯格曾在《夜间历史: 解读安息日》中进行如下叙述:一三二一年,法国所有的麻风病人都被烧死了,因为他们曾试图在河水、喷泉和井水中下毒,来毒害全国的民众。“那些女麻风病人承认了罪行,或是主动的,或是迫于酷刑逼供。所有没怀孕的女麻风病人都要被处以火刑。有身孕者要被囚禁起来,直到孩子出生并断奶之后,再被烧死。”从这段话中,不难看出传播疾病的惩罚根源。然而,金兹伯格描述的迫害无意识地表明了另一点:麻风病人与犹太人和撒拉逊人有关。很多时代的历史学家都有过类似的记述,说犹太人是麻风病人的帮凶,所以很多犹太人都是和麻风病人一起被烧死的。“当时,无法无天的人当场处决了麻风病人,根本没有通知神父或地方长官,直接把他们锁在屋里,和动物、家具一起烧掉。”有一个麻风病人头目承认曾受到犹太人的金钱诱惑: 那个犹太人曾交给他一些毒药,毒药被藏在一些袋子里,袋子里还装有重物,以便能够沉入喷泉水池的底部;可授意犹太人这样做的却是格拉纳达的国王,另外一份史料表明巴比伦的苏丹也曾参与阴谋。就这样,三类宿敌瞬间被搅和到了一起: 麻风病人、犹太人和撒拉逊人。至于第四类敌人——异端分子,则是因为一个细节而被卷进来的: 麻风病人在集会时要朝祭品吐唾沫,还要践踏十字架。后来,女巫开始举行类似的仪式。14世纪,出现了原始的邪教徒审判程序手册,如伯纳德·盖伊的《邪恶与堕落审判指南》和尼古拉斯·埃默里奇的《审判法典》。15世纪,出现了约翰尼斯·内德的《蚂蚁山》,首次谈到了各种现代巫术。如此看来,敌人是不可或缺的。即使文明在不断进步,敌人的形象也不能被消除。树敌是人类天性的一种需求,就算是性格温和、热爱和平的人也不能免俗。在这种情况下,无非是把敌人的形象从某些人转移到某些自然力量或具有威胁性且必须被战胜的社会因素上。例如: 资本主义的剥削、环境污染、第三世界国家的饥饿问题等。如果说上述树敌行为都“不无道理”,那么正如布莱希特所说,对于不公正现象的仇恨和报复便也会翻转脸面,变成正义。既然树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理需求,那么面对这种需求,道德是否显得软弱?在我看来,道德的作用不是粉饰一个没有敌人的世界,而是试图去理解对方,用透视的眼光去思考。在埃斯库罗斯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对波斯人的仇恨,因为他感受到了波斯人的苦难。凯撒对高卢人表现出高度的尊重,充其量只是让他们每次投降都痛哭流涕。塔西佗高度赞扬日耳曼人,说他们身体健康,他们的指责仅限于缺乏卫生,害怕艰苦和疲劳,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炎热和口渴。尝试去理解对方意味着打破陈规,但并不需要否认或消除双方之间的差异。然而,我们都是现实主义者。只有诗人、圣人或叛徒才能这样理解敌人。我们内心的本能完全是另一回事。1968年,美国出版了一部作者不详的作品:《铁山密报:和平的可能与渴望》。显然,这是一篇反战文章,或者说是一篇充满战争不可避免的悲观情绪的文章。要发动一场战争,就必须树立敌人与之对抗。因此,战争的必然性直接导致了识别和建立敌人的必然性。因此,本文以非常严肃的态度进行分析,认为整个美国社会将转向和平的态度,这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只有战争才是促进人类社会和谐发展的基础。战争带来的消耗是调节社会良性发展的阀门:只有战争才能消耗社会的储备物资,战争是飞轮;有了战争,一个群体就会有“国家”感;如果没有处理战争的经验,一个政府甚至无法确立其法律地位;只有战争才能维持不同阶级之间的平衡,妥善处理和利用反社会因素。和平会导致社会不稳定和青少年犯罪率上升;战争可以用最正确的方式疏导各种动荡的社会力量,给他们一些“地位”。军队是穷人和边缘化人群最后的希望;只有拥有生杀大权的战争体系,才能带动社会付出血的代价,换取不依赖战争的其他行业的发展,比如汽车行业。从生态学角度看,战争是解决多余生物的阀门;如果说直到19世纪,在战争中牺牲的大部分人都是有价值的社会群体,但是老、弱、病、残却被抛在了后面,那么今天的战争制度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可以定点轰炸养老中心等地方。与宗教仪式、禁欲、强制截肢和过度使用死刑相比,战争可以更有效地控制人口增长...归根结底,战争虽然充满了冲突和对抗,但却是最“人性化”的发展艺术。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坚持且加紧树敌的行为。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堪称典范的模式。即使没有1984年描述的那么疯狂,我们也能体会到人类树敌的需要。我们目睹了我们对新移民的恐惧。我们把一些非主流外国个体的特征扩展到整个民族,把罗马尼亚移民确立为意大利的敌人。移民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理想替罪羊,这个社会正在经历种族变化,对自我认同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