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洛夫 俄乡纪行 涅姆佐夫遇刺事件背后:俄罗斯自由派的兴衰史
2015年3月1日,在英国伦敦,当地民众哀悼俄罗斯反对派领袖涅姆佐夫被枪杀。
有人说,如果叶利钦在1999年选择鲍里斯·涅姆佐夫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我们现在看到的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俄罗斯。这个假说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得到“验证”的可能:鲍里斯·涅姆佐夫,这位上世纪90年代俄罗斯政坛的金童于2015年2月27日晚间在莫斯科红场边的大桥上被枪击身亡。俄罗斯的“约翰·肯尼迪” 鲍里斯·涅姆佐夫是俄罗斯上世纪90年代少壮派改革者团队中的代表人物。和苏联晚期政治改革过程中涌现出的许多新面孔一样,涅姆佐夫在上世纪80年代末放弃了自己物理专业的科研工作转而从政。1991年涅姆佐夫被叶利钦任命为下诺夫哥罗德州州长,并于1995年通过选举继续担任州长。当时的涅姆佐夫与苏联后期的老官僚完全不同:英俊、阳刚、能说会道、英语流利,在公众面前总是面带微笑。他的个人形象更像是被移植到下诺夫哥罗德这个黑暗的工业小镇的美国好莱坞明星。 在90年代俄罗斯整体经济非常困难的背景下,涅姆佐夫在下诺夫哥罗德担任州长期间,成功避免地方上企业的大规模破产,保证工人能够正常拿到工资,并有效推动中小企业发展,还冒着重大政治风险允许农地在公开市场上自由交易。一时间,下诺夫哥罗德模式走红俄罗斯政坛,他也迅速成为那个时代曝光率最高的地方官员。1997年涅姆佐夫被叶利钦任命为俄罗斯联邦政府副总理,负责住房、社会福利、电力能源和反垄断领域。。俄罗斯“约翰·肯尼迪”曾被认为是叶利钦退位后的接班人。但1998年的金融危机彻底击败了这种可能性。在2003年的一次采访中,叶利钦评论了他在1999年的决定:在观察了涅姆佐夫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他还没有准备好成为总统”。擅长利用媒体和公众热情的叶利钦,对涅姆佐夫身上类似的气质感到不安。或许是他觉得当时俄罗斯的局势需要另一个领导人,又或许是他担心涅姆佐夫上台后无法保证自己和亲信爪牙的既得利益。无论如何,叶利钦在2003年的一次采访中高度肯定了涅姆佐夫的能力。被边缘化的自由派领袖离开联邦政府后,涅姆佐夫开始转向议会政治。1999年,他与人共同创立了自由党“右翼力量联盟”,在赢得杜马席位后,成为杜马副发言人。和当时的其他自由主义势力一样,涅姆佐夫也支持叶利钦在1999年底任命普京为代总统的决定,并认为后者是当时接替叶利钦的最佳人选。 在2003年、2007年两次杜马选举中,“右翼力量联盟”都没有达到进入杜马的最低得票率,开始成为“议会外”政党。作为对2003年议会选举失败承担责任,涅姆佐夫在2003年辞去党首。 2007年涅姆佐夫曾经一度作为“右翼力量联盟”推出的总统候选人,但是最终还是退出竞选。2008年“右翼力量联盟”作为政党正式解散,这也象征了90年代自由派政党在俄罗斯竞选政治中的彻底失败。从那以后,涅姆佐夫开始以个人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并成为普京政权的铁杆反对派。在2008年总统选举之前,他和年轻的俄罗斯前能源部副部长弗拉基米尔·米洛夫共同出版了一本名为《普京:结论》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的主体分为11个部分,每个部分都集中在一个政策领域,并对普京八年执政期间的成就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这成为后来涅姆佐夫参与公共政治的一个重要形式:此后几年他先后发布了多本类似的小册子和电视短片,批评普京政权的腐败、索契奥运会投资的黑洞等,以及最近他自称正在准备的一份关于俄罗斯介入乌克兰东部分离势力的报告。2008年底,涅姆佐夫加入了名为“团结”的社会运动,并与前俄罗斯象棋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一起成为该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和发起人。2012年,他与此前多年的合作伙伴、前总理卡西亚诺夫、前杜马副主席雷日科夫组建了新政党“俄罗斯共和党-人民自由党”。2009年,涅姆佐夫竞选他出生的索契市市长,但只获得了13.6%的选票。2013年,涅姆佐夫最终被选入雅罗斯拉夫尔地方议会。然而,对于一个有着如此经验和抱负的政治家来说,担任地方议会议员这样的职位并不能让他满意。据说,他无法重返联邦政治中心舞台的现实导致他最近患上了抑郁症。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他时不时进入公众视野的渠道还有定期参加“战略31”的每月31日的定期游行,以及参与组织了2011-12年选举周期中的多城市系列大规模示威游行,他在集会现场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被押入警车已经成为这些游行示威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俄罗斯自由主义者的困境 涅姆佐夫的政治生涯就是俄罗斯独立之后自由派政治力量命运的一个缩影。从上世纪90年代初的意气风发到90年末开始的议会党争,一直到2008年以后的彻底边缘化。尽管他本人一直坚决反对,但是涅姆佐夫和所他代表的90年代在现在的俄罗斯主流话语里已经被塑造成为黑暗、混乱的代名词,而涅姆佐夫自己在普京口中也和90年代崛起的俄罗斯寡头一样,利用90年代的混乱中饱私囊之后,继续勾结外部力量试图维持自己的财富与政治地位。然而,仅仅把批评指向俄罗斯政权对反对派的压制,绝不是全部。俄罗斯自由主义者的衰落和失败,很大程度上也是自身政治斗争策略的失败:无法形成有效的政治联盟,政治宣传力度过高,永远无法清除与90年代挂钩的“原罪”。 从90年代中期俄罗斯自由派开始组织政党进入议会政治开始,自由派内部就一直面临力量分散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末,两个主要的自由主义政党“雅波卢”和“右翼力量联盟”实际上有着几乎相同的政治立场。然而,双方领导人就合作条件进行的多次谈判都没有结果,双方经常指责对方缺乏合作诚意。 在这两个传统的自由派政党以外,以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前总理卡西亚诺夫和极端民族主义者、作家里蒙诺夫为首的“另一个俄罗斯”运动在2006年成立以后,本来是旨在联合各路反对派力量以挑战当时的普京政权的,但当时的自由派势力对于如何与当时这样的新生组织力量合作一直处于摇摆状态,不愿意轻易和里蒙诺夫这样的人物同台。2000年后的十多年里,涅姆佐夫一直试图整合俄罗斯自由主义者。他参与、领导和组织的政党、社会运动和社会组织的数量已经势不可挡,但这并没有改变自由主义组织各自为政、不断分化重组、政治影响力较弱的事实。 笼罩在俄罗斯自由派身上的另一层阴影则是如何应对自己和上世纪90年代的勾连。2007年议会选举期间,主要政党“团结俄罗斯”的竞选广告和普京的演讲都强化了90年代黑暗时代的形象,并警告那些在90年代将俄罗斯拖入深渊的势力正试图借助杜马选举重返政坛。在一部支持普京连任的宣传短片中,当普京在画外音中提到,上世纪90年代制造寡头政治的政客们想要重温旧梦时,画面中出现的是涅姆佐夫在“另一个俄罗斯”集会上的演讲画面。 遗憾的是,不论是涅姆佐夫、丘拜斯这些当年的自由派决策者个人还是自由派势力的政治组织,都没能提供一个有力的“叙事”去重新描述1990年代,成功地为俄罗斯的自由主义洗刷“原罪”。和丘拜斯、库德林等右翼的“年轻改革者”略有不同的是,涅姆佐夫其实一直坚定地仍然认为自己是叶利钦的真正继承人:“右翼力量联盟”在2003年失去杜马资格之后,涅姆佐夫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担任此后在橙色革命中上台的乌克兰总统尤先科的顾问。2004年,涅姆佐夫、卡斯帕罗夫等人成立了一个名为“2008委员会”的组织,旨在整合俄罗斯自由力量,共同应对2004年大选失败后的2008年大选。这个自称为俄罗斯自由主义者旗舰组织的目的之一是开展“启发和澄清”群众的工作:向群众解释现政权的黑暗和腐败以及它编造的无数谎言,并向群众展示基于欧洲价值观的自由世界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四年过去了,这个组织已经完全从俄罗斯政坛上消失了空,而在四年后的选举周期中,涅姆佐夫依然重复着“委员会-2008”的任务,继续“启蒙和澄清”,但迎接他的却是自由主义者在2007-08年选举周期中比四年前更糟糕的表现。 原则上,俄罗斯的自由派有十足的理由来坚持 “启蒙”的旗帜:历史上自由主义传统的薄弱、2000年以后自由派媒体和政治组织生存空间的日益局促、以及大众因为物质生活上的改善而放弃对自由、民主之类价值目标的追求,这一切都使得高扬民主、自由、人权的基本原则成为必要。但是现实中,2008年当时“右翼力量联盟”的党首尼基塔·别雷赫以“在漆黑的房间里向姑娘挤眉弄眼”来比喻当时俄罗斯自由派和自己启蒙对象俄罗斯公众之间的关系:后者根本接收不到前者想要传递的信号。然而,包括涅姆佐夫本人在内的自由派内部尚未澄清的根本问题可能在于:在贝雷赫的比喻中,是谁关掉了房子里的灯?在“右翼力量联盟”的一则竞选广告中,涅姆佐夫和两位同事在私人飞机上讨论他们的竞选计划,这被认为是俄罗斯政治史上最大的公关失败之一。此外,涅姆佐夫广受欢迎的花花公子声誉,以及他对美酒和美女的强烈偏好,无助于自由主义者在俄罗斯公众心目中作为启蒙者的形象。 俄罗斯自由主义的危机不仅表现在选票的分布上,更体现在“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一整套理念在俄罗斯被全面妖魔化的境地。2011年以来,俄罗斯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取向在俄罗斯国家引导下出现了重要变化,开始全面质疑欧洲当下以“文化多元主义”为核心的倾向,并强调传统家庭价值观、宗教地位和爱国主义,对外开始部分恢复以族群身份为基础的外交政策。这些力量与以涅姆佐夫为代表的传统自由主义力量形成了新一轮的冲突,这也使得自由主义者面临进一步的边缘化。在前一段中,涅姆佐夫因支持法国《查理周刊》而受到死亡威胁,他明确反对俄罗斯收复克里米亚并参与乌克兰战争,也在俄罗斯遭到批评。涅姆佐夫之死:俄罗斯政治的分水岭就像之前很多对高层有很大影响的谋杀案一样,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是谁真正谋杀了涅姆佐夫。这些案件涉及许多不同领域和不同性质的受害者,不仅仅是站在当局对立面、扮演“粪耙”角色的受害者:例如,2006年被暗杀的女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2009年在狱中离奇死亡的律师谢尔盖·马格尼茨基、2009年被暗杀的人权律师斯坦尼斯拉夫·马克洛夫和女记者安娜贾西亚·巴布罗;还有俄罗斯媒体和西方媒体似乎都完全忘记的俄罗斯政府“内部人士”:比如2006年被暗杀的俄罗斯央行第一副行长德米特里·科兹洛夫,以及2004年被暗杀的俄罗斯联邦金融安全和破产局前局长乔治·塔尔。 虽然涅姆佐夫个人和他对俄罗斯政府腐败的调查还能得到一定的媒体关注,虽然他还经常受邀出席俄罗斯内外的一些高端会议和论坛,但他在当下的俄罗斯政坛基本是一个被边缘化了的人物,没有多少实际的政治影响力。作为一个俄罗斯政治的长期观察者,如果不上网查询,我甚至记不全他现在领导的政党的名字。在2011年至2012年的这一轮抗议运动中,涅姆佐夫也开始被示威者视为反对派中的“保守派”,在阿列克谢·纳巴尔等更年轻、更时尚、更了解新媒体和动员方式的新星面前,这位昔日政治金童的光环有些黯然失色。近年来,涅姆佐夫在公开场合的亮相,对于莫斯科政局中所谓的“圈内人”来说,多少有些泄气,因为很多人认为他对普京政府的批评多年来一直在重复一套话,“没有普京的俄罗斯”的口号并没有打动多少人,他在集会上几乎被例行塞进警车的画面也激发不出任何新闻效果。 因此,本次暗杀最令人担忧的不是涅姆佐夫遇害的细节本身,而是这个事件在今后将如何进一步发展。涅姆佐夫遇刺已成为俄罗斯内外所有政治力量使用的象征。克里姆林宫认为这是旨在诬陷俄罗斯政府的挑衅和骗局。 暗杀毫无疑问是一个挑衅,但是是谁希望栽赃谁呢?目前众多猜测种包括了伊斯兰极端力量、俄罗斯内部支持乌克兰战争的极端派别、西方国家、宗教势力等等。对于俄罗斯内外批评普京政权的人来说,涅姆佐夫遇刺无疑进一步证明了普京政权的邪恶。但是,无论是哪一派,暗杀都可能给所有人带来巨大的威胁,这是严重的社会分歧和混乱以及肆无忌惮的政治行为的进一步蔓延。 暗杀事件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一种解释是,乌克兰东部极端民族主义者、地下武装或者俄罗斯或内的极端派别对于俄罗斯在全面收回“新俄罗斯”的犹豫态度日益不满,有可能在俄罗斯境内开始暴力打击象涅姆佐夫这样的反战人士和“第五纵队”成员,进而逼迫俄罗斯加速收回“新俄罗斯”的行动。考虑到暗杀的地点和手段,俄罗斯内部军警安全系统完全有可能进行某种程度的干预甚至勾结,这可能不是普京自己决定的结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反对派阵营的另一位活动家克塞尼亚·索布恰克认为,如果普京下令罢免涅姆佐夫,这将是一个相对不那么令人担忧的结果,因为这意味着整个体系至少处于控制之下。 暗杀涅姆佐夫事件的示范效应和重要性可以与2000年普京上台、2003年的尤科斯事件相比,注定将成为俄罗斯国内政治的一个分水岭。这既不是因为涅姆佐夫本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物,或者他代表了怎样高尚或者有效的政治理念,而是在这个节点这个事件将注定被俄罗斯政治社会里的各个团队、各种力量积极使用,由此激发新一轮的政治动荡和重组。对涅姆佐夫谋杀案最合理的观点是,将其视为俄罗斯社会仇恨氛围的逻辑延伸。一方面,特别是乌克兰事件后,俄罗斯国家不断强化俄罗斯社会中“人民叛徒”、“外国特工”和“第五纵队”的话语,而涅姆佐夫的名字出现在所有电视和平面媒体的“第五纵队”名单上,他的头像也在一些反对外国特工的集会和示威中被列为“公敌”。最近对所谓“俄罗斯迈丹”的调查对涅姆佐夫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的半犹太血统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另一面,上述仇恨攻势的对立面也在不断提升自己以暴制暴的声音。2010遭人毒打几乎丧命的自由派调查记者奥列加·卡辛此后写下了《学会去恨》一文,在网络上流传极广,而新生代的自由派明星阿列克谢·纳瓦尔内在争取公平选举的集会上也曾声嘶力竭地喊出过“我是互联网上的仓鼠:我要咬破那些猪猡的喉咙!” 哪怕涅姆佐夫所代表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力量已经对俄罗斯政治的长期走向没有实质影响,他的死仍然是当下俄罗斯“仇恨社会”最残酷的写照。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人举起枪对准自己的敌人只是时间的问题:因为和敌人无法谈判,敌人只能被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