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 专访英国左翼学者卡利尼科斯:马克思主义在今天依然成立
近日,应北京大学“大学堂”顶尖学者讲学计划的邀请,英国伦敦国王学院着名政治哲学家、马克思主义政论家亚历克斯·卡利尼科斯在北大进行了三场学术讲演,并在北大国际批评理论中心组织的“阅读《资本论》”座谈会上做主题发言。此前,包括知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詹明信在内的20位顶尖学者,都曾在这一北大最高层次的讲学计划资助下,来华访问讲学。在此期间,卡利尼克斯还参加了北京大学于10月10日、11日举办的首届世界马克思主义大会。卡尔利尼科斯1950年出生于津巴布韦,在英国牛津大学贝里学院学习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博士论文以马克思的《资本论》为主题。他在约克大学当了很长时间的政治学教授。他自2005年9月以来一直是伦敦国王学院欧洲研究中心的教授,自2006年9月以来一直是该中心的主任。在公共知识分子中,卡利尼克斯以明确致力于马克思主义而着称,并且关怀极广,着作颇丰,涉及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政治哲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种族和种族主义以及教育学等诸多领域。目前已经翻译成中文的代表着作有《社会学理论思想的流变》《平等》《反资本主义宣言》《反第三条路》等等。着名政治哲学家、马克思主义政论家亚历克斯·卡利尼科斯。李印白摄10月12日下午,我们网站采访了北京大学的卡格里尼·卡斯教授。在采访中,卡利尼克斯指出,马克思主义仍然是当代全球化背景下理解社会的最佳方式。资本主义社会第三条道路的失败,本质上是由于新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卡利尼克斯看来,比起第三条路,对于改良或革命的讨论要有意义的多。他认为,极左翼人士科尔宾当选英国工党党魁是目前欧洲各地对执政党的全面反叛潮流的一个体现,是一项非常积极的发展,但要真正做出改变必定举步维艰。高等教育也是Calinix的主要研究领域之一。基于他在英国大学的长期教学经验,Calinix指出,新自由主义世界的大学正处于深度危机之中。他说,大学公司化、整体竞争、学生转化为消费者等变化,将彻底颠覆大学应有的意义。访谈原文如下。本站:这两天你参加了马克思主义世界大会。像你这样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如何评价这次会议?卡利尼克斯:我认为这是一次重要的事件,因为据我所知,这次历史上第一次将数量如此众多的中国的和国外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聚集到一起,这让我们第一次有机会恰如其分地去理解彼此研究的本质。众所周知,你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你能谈谈你最初是如何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吗?而你为什么还坚持“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卡利尼克斯:我是在20世纪60年代末上的大学,那时由于越南战争以及法国、意大利等地的工人运动,西方正处在政治激进化的时代,这些都为马克思主义在政治和智识层面呈现其意义提供了语境。我在1970年左右认识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意义,现在45年过去了,马克思主义仍然有意义。尽管很多方面的处境都发生了变化,我比20岁的时候更加坚信马克思主义是最好的理解社会的方式。1970年,资本主义世界刚刚走到二战结束后长期繁荣的尽头,但今天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我们仍在经历始于2007年和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核心恰恰是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这给了我们一个试图解释经济危机的方法,所以非常中肯。而且马克思主义不仅提供了理解经济危机的工具,也提供了解决经济危机的方向,所以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在政治上还是有意义的。
英国著名社会理论家和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
本站:您提到我们现在还处在全球经济危机之中,而持续的经济危机标志着资本主义社会提出的第三条路政策的失败。您在2001年的时候就出版了《反第三条路》一书,有趣的是,吉登斯今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这条路已死,现在您似乎可以对此来做个总结了。第三种方式是试图调和新自由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我很高兴吉登斯终于意识到这种方式是不可行的。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很久以前就意识到这条路不可能成功,因为社会民主至少是关于建立平等的。当我们观察英美的新自由主义时期时,我们会发现新自由主义的特点是不平等性不断扩大,因此调和社会民主和新自由主义的尝试原则上不能成功。换句话说,第三条道路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政策不好或者某个政府的无知和无能造成的,而是从根本上说,失败是由设计错误本身造成的。我在2001、2002年的时候就跟吉登斯就此展开过辩论,不过那时候他并不愿意认识到这些,结果他成了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所有人都知道得比他早,举例来说,英国最近当选的新工党党魁科尔宾多年来反对作为西欧第三条路的主要代表的前首相布莱尔,而科尔宾当选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人们都已经受够了布莱尔和他所代表的中间路线,第三条路已经完全失败了。这个网站:那么斯堪的纳维亚模式是成功的中间道路吗?福山说他将“抵达丹麦”,但在这场难民危机中,齐泽克说“挪威不存在”。卡利尼克斯:西方一些学者认为北欧的福利国家体系是一种成功的中间路线,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是现代社会民主主义的样板。这一地区确实有着相对发达的福利体系,但这是建立在非常特殊的经济地位之上的,例如挪威是石油出口大国,瑞典的一些行业在全球范围内具有竞争力。不过,全球竞争在不断地激烈化,因此这些国家拥有相对慷慨的福利体系的基础正在被削弱,这种趋势在瑞典挪威和在其他的资本主义国家同样适用。几个月前,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极右翼党派瑞典民主党几乎成功获得政治权力,这正是因为瑞典国内的高失业率和经济不稳定性在底层民众中造成了不安,这绝不是健康经济的表征。当然,在资本主义国家内有福利体系肯定要好过没有,比如英国的国家医疗服务保障所有人都能免费就医,当然是好事。但英国政府正在试图削弱福利体系并通过重组的手段减少在社会福利方面的支出,结果就是理论上公民可以免费享受医疗,但实际上医院经常没有床位。所以从长远趋势来看,资本主义福利体系在走向重组和缩水。极左翼人士科尔宾当选为英国工党领袖
本站:您刚刚提到了极左翼人士科尔宾最近当选英国工党党魁,资本主义的每一次危机都会激发左翼政治再度活跃,科尔宾能否真正有所建树?有人甚至认为他和希腊的Syriza等代表的左翼能拯救欧洲。卡利尼克斯:我认为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反映了目前欧洲各地对执政党的全面反叛。叛乱有时会走向右翼,比如瑞典民主党。有趣的是,最近的政治叛乱都偏向了左翼,比如希腊和西班牙,这两个国家以前最出名,包括现在的英国。科尔宾的当选很有意义,但现在他只是自己政党的领袖,而不是国家的总理,执政党对他的当选表示了极大的愤怒,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破坏他的措施。当然,我不会预测选举真正结束后会发生什么,因为如果有人问我半年前科尔宾当选工党领袖的概率,我会说是零,但他当选了,所以我不会说现在永远不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我觉得这是一项非常积极的发展,很多年轻人出于对紧缩政策的反对热情洋溢地支持他,但如果他要真正有所建树,无论如何都会举步维艰。本站:科尔宾的选举有没有舞弊?如果科尔宾成为首相,英国真的有可能推进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吗?卡利尼克斯:并不存在舞弊,恰恰相反,科尔宾的当选其实是资产阶级自食其果的一个例证。是布莱尔和第三条路的支持者提议要使用电子投票系统让每一个成员都能够参与投票,他们最终采用了这个系统,结果很多成员都通过这个系统投票给了科尔宾,这是布莱尔的支持者们最不愿看到也是万万没想到的,他们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愤怒地宣称这将令英国倒退到1970、1980年代。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真正反对资本主义的力量在欧洲被边缘化了。而且我了解科尔宾,他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改变现状,但他的当选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他展示了广泛的政治立场。如果他真的当选了首相,那他将面临巨大的问题,具体的情形可以参考希腊的经历。在希腊极左翼政府Syriza上台后,欧盟系统性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搞垮这一政权,比如欧洲中央银行关闭了希腊银行系统来迫使政府投降,他们最终成功了。科尔宾当选后一名上将接受采访时说,如果科尔宾成为首相,英国国内将出现暴动,这是令人震惊的,因为公开谈论暴动是违法的,而目前看来这名上将并没有因为他的言论被逮捕,要知道1920年代英国共产党的领袖就因为煽动暴动而被逮捕了,为什么这位上将现在还安然无事呢?所以说这不妨可以理解为执政派发出的威胁。科尔宾越是成功,就越不得不面对改良或者革命的经典问题,不过相比于过去三四十年都在讨论第三条路这种不知所谓的设想,讨论改良或者革命显然转向了更有意义的领域。法国著名经济学家、《21世纪的资本》一书的作者托马斯·皮凯蒂
本站:除了上面谈到的政治方面声势浩大的反对以外,科尔宾在经济方面也面临重重挑战。最近,他宣布了自己的经济顾问团队,人们看到,因《二十一世纪资本论》而知名的作者皮凯蒂成为了他的首席经济顾问,您认为他能够帮助科尔宾在经济上打开局面吗?Kalinix: Picchetti认为社会越来越不平等的原因是富人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财产,所以我们应该对他们的财产征税。作为建议,这不是问题。但是,从理论上提出政策扭转新自由主义的后果并不太困难,比如对财产征税、对金融交易征税等等,这些都是左翼经济学家提出的建议。关键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建议付诸实践,包括使用什么样的政治策略,这种政治策略基于什么样的阶级力量。皮切蒂在这些方面没有做出贡献。虽然做科尔宾的经济顾问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我不认为他真的能实现改变。本站:您曾指出皮凯蒂的局限性在于没有像马克思那样把资本理解成一种社会关系。卡利尼克斯:是的,正如我们刚才提到的,皮切蒂认为资本只是一种财产,但马克思认为资本是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剥削关系。资本主义依赖于对工人阶级的剥削,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是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力量。皮切蒂声称他从未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所以称自己的书为21世纪的《资本论》有点厚脸皮,因此他无法理解工人阶级的战略重要性。回到科尔宾的问题上来,如果组建政府他将需要组织工人阶级来强制推行他的政策。如果要向富人征税,要拿走他们手中的财富,富人们绝对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来反抗,部分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在过去很长时间内都没有被触及。所以科尔宾会需要强大的阶级力量来对抗他们,这股力量只可能来自工人阶级。卡利尼克斯目前在英国伦敦国王学院任教
本站:高等教育也是您的主要研究领域之一。您认为新自由主义对大学造成了哪些致命的影响?卡利尼克斯: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英国大学,但英国大学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生的变化至少在欧洲起到了主导作用。新自由主义带来的根本变化是大学变成了企业,大学被赋予了高级管理者和首席执行官的角色。大学已经完全成为竞争研究经费和学生来源的关系。除了这个根本性的变化,还有相关的两点需要特别强调。首先,竞争不仅仅存在于大学之间,竞争的逻辑在大学内部也得到了内化。每个学术部门、每个学者都在为了经费和地位等等相互竞争。此外,不仅大学本身变得与众不同,学生也被转化为消费者。学生对大学的选择已经变得像在超市购物。大学就像商场里不同品牌的麦片,现在大学不得不向学生推销自己。近年来,英国政府设定了很高的学费,并声称既然学生交了这么多学费,大学就必须重视学生想学的课程。大学本应该是我们试着深入了解世界的地方,一所大学之所以优于另一所大学应该是因为可以提供在智识上更好的课程,这跟选麦片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在我看来,大学不应仅仅反映学生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应该对哪些是真正有价值的、值得在大学中学习的课程有一个客观的评判。有些课程并不是最受欢迎的,但是在智识上非常重要,但由于市场化,学生很可能无法了解这一点。比如说,如果在中国,对中国古典文学感兴趣的学生比对商科感兴趣的要少了,政府就决定削减这一学科的经费,我觉得这将是一场重大的文化灾难。结果就是大学的应有之义被完全颠覆了。所以说,英国的大学现在面临着非常深刻的危机。当前,全球大学教育普遍存在重经济效益、轻人文需求的趋势,人文似乎陷入危机?卡利尼克斯:英国的情况是,政府希望学生选择诸如商学这类职业导向的专业,但很多学生都更愿意学习和经济效益不是那么直接相关的人文学科。从学生意愿的角度来说,学生更喜欢学术性更强的传统人文学科,但政府削减了这方面的经费,对人文学科的课程的直接政府拨款被取消了。很明显,政府在专业培养方面是具有导向性的,即便宣称尊重学生的意愿让学生自己选择,但政府其实是说一套做一套。这就是新自由主义的典型手段:选择权在你手中,但你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就是说,政府只是利用所谓学生自主选择的观念来重塑大学,使大学向更注重职业化培养的方向转变。在英国,人文学科体系呈现增长趋势。与政府不再资助人文学科教学的事实相对应,也就是说,这些增长完全是通过大学的学生竞争来实现的。人文学科的经费全部来自研究经费和学生学费。在整个欧洲,大学不仅要抢夺国内学生,还要激烈争夺国际学生。比如他们招收了大量的中国学生,很多国际学生想学习传统人文学科。我认为招收很多中国学生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件好事。比如我可以在讲授世界政治经济学的课堂上与中国学生形成有效的对话。英国大学也会在宣传中强调与中国对话的重要性。然而,他们之所以煞费苦心招收中国学生,是因为中国学生意味着钱,意味着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