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 学术与政治:费孝通生平最后一次长篇专访
朱:当时那些人实践实业救国、工业救国、教育救国,都是非常实在。我们就从这个话题讲起,您说当时的知识分子您看不惯,庸俗。另外您觉得也有些很好的知识分子,像丁文江、翁文灏这样的人,但是太少,丁文江您见到过吗?
费:没有。
朱:他跟您不是一辈人?
费:不是一辈,他比我长一辈。我们都是清华的,可是我没有见过他。我完全是民国人,他是前清的。而且我是一个新学派,我父亲带来的新学派,从来没到私塾里面去过,也没念过《三字经》、《百家姓》。
朱:您的文集里面,还有青年时期的文学作品,有些是小说。我想您青年时期喜爱文学,曾经可能想过做小说家,受“五四”以后左翼文学影响比较大。
费:对。郭沫若,那时叫创造社。我最佩服的是郁达夫,我认为他的文章比郭沫若的好。郭沫若我到底是不喜欢的,到后来我们接触很多,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很低的,郁达夫是高的。郁达夫写的东西是有人性的。郭沫若他聪明是很聪明,脑筋很好,但志向不大。郁达夫有文人的东西表现出来。
朱:像先生这一代的人,后来被左翼吸附过去,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不是跟青年时期受左翼文学的影响有关系?
费:有,要求进步啊。同她们一样,要时髦呀。这都是相同的,可是内容不同了。进步文学,要求进步。
朱:您大哥当时参加革命时是大学生吗?
费:是大学生。上海的南洋大学。大概有五六个,我知道的。里面有一个变成国民党,后来做江苏省省长。陆定一并不是这里面最好的。我大哥是带头的。还有一个是翻译亚里士多德的,商务印书馆出的亚里士多德的书都是他翻译的,他是直接从希腊文翻译的,我叫他稀有金属,叫吴寿彭。他自然科学也懂,诗也写得好。是表现中国士大夫的一个人,我很佩服他,一直到后来我都同他联系的。
“飞机上”掉下来的血人
朱:1930年代您受社会学的系统教育,而且当时下决心到瑶族这样偏远的地方去,这种精神气概现在的知识分子都未必有啊。
费:那时还是个探险家。我这本有关 Park的书要好好看,有很多意思在里面的。
朱:那次您在瑶山受了难,王同惠老师去找人援救,您在山里面困了一个晚上,我看了真是惊心动魄,一个学者有过这种经历!您现在还想得起来,那天晚上,您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吗?
费:那次不是在洞里,是在平地上踏上机关,一下子被石头压住,整个腿不能动了,差一点打在脑袋上,我就完了,也就丝毫之差。我大难不死,我的老婆替我死了。这一个晚上,我是痛啊,我不是神圣呐!后来我决心爬下去,她死没死,我不知道,我要见她一面!我自己撑着地这么下来,从山上一半是滚下来的。到后来看见一头牛,我想有牛就一定有人,当时脑筋还清楚,我就守在牛旁边等。
朱:天也快要亮了,您爬了一夜?
费:是啊。手腕、全身都是血。跟瑶族人话也不通,他以为我是飞机上掉下来的。他把我背回去,这个人还在,他背我回村子,这个村子现在还在。这家人家还在。背出来……我等王同惠的消息,等七天,真难过。他们瑶族里面有个巫师,他可以知道在什么地方。
朱:他可以通灵的?
费:是,他每一条路都在心里面跑一跑,他说王同惠在水里。我做梦也做到“志在水中”。变了个迷信嘛。后来,找了七天,在水里找到。这七天不好过,我想死了,没有希望了,我身上带了药的,什么药我都吞下去了,我想死了算了。药全部吞下去后,还有一瓶消毒的酒,我也全喝了,结果全吐出来了。
死不了,我就决心活下去,走出来。她是在山涧里找到的,现在安葬在北京人民公墓。这里面故事长了,你们可以当故事来听,我都没有写出来。这样,一个死人,一个活人,就出来了,他们开山开出来的,根本没有路。
出来到桂平,接下来都是奇遇。来了个燕京的老朋友,他自己从广西赶来,他叫黄石,是个怪物。燕京大学分两种人,一种是纨绔子弟,有钱的。还有一种穷的,不住在普通宿舍里,他们不交费的,住在阁楼上,黄石就住在阁楼上。他是个奇奇怪怪的人,很有义气。他从广西赶来,把我的事情都包下来了。我一个熟人都没有,广西给了我一笔抚恤金,我交给他,让他处理我爱人的身后事,我是不能动的。
后来,又来了一个东吴大学的老朋友,叫孙宝刚,是个民社党,是张君劢传给他的,他参加第二国际的。他跟我在东吴大学同房间的,我有一篇文章《64号的早上》就是写我们的事。我们当时搞运动,非基督教运动,通过恽代英、萧楚女。
朱:都是留法的学生。
费:孙宝刚当时同张君劢在广东的一个什么学院,知道后赶来桂平,他把我背出来,顺着西江坐船到广东,他照顾我从广西一直到梧州,送我到了医院。大概路上耽误一个月,痛得还要厉害咧!
当时到广西大学,这些都是跟神话一样的,有个叫马什么,很有名的,送我到医院。医院里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物理学家,我们认识的,他知道后来看我。
之前不久,广西大学出了一个事情,一个化学家在试验炸弹,他爱人开门进去,他一抬头看见爱人,手一乱,炸弹爆炸,看见爱人被炸了,他一下子就跳楼,也不想活了。他跳楼摔伤,来了一个土郎中把他的骨头都接好了。我去了,他们就叫这个土郎中来看我的伤,我和这个化学家情形一样的。他看了我整个身体,说不要紧,要把我的骨头拉出来,拉得出来就好了,可是你得忍痛。这个拉可是痛得不得了。他有武功的,有力量的,可是拉不出来。他说那就出不来了,到现在还是这样呀。他拉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痛了。他给我吃了一粒红的药,说“吃了之后不要紧的,你还能活的”。
然后,又从梧州到广州,到广州送到仁济医院,他们用外国办法,开刀。开刀搞了半天也拉不出来,只好放弃。在广州养了半年,到上海又看了个有名的骨科医生,他说你前面的医疗都对的,只能这样了。他出了个办法,在鞋里放了个东西,走路可以好一点。靠这个东西,我到英国去了。从广州到苏州,到开弦弓村搞江村经济还拄着拐杖。所以我决定把这个事做到底。我“丁集”里的第一篇文章,观点还是对的,《花篮瑶社会组织》把基本的社会组织搞出来了,我也没有老师教我,无师自通。
去英国:从人类学到社会学
朱:当时到英国是庚子赔款去的?
费:是。我是清华的关系。 Park来了之后,我们分散到下面。我毕业后被送到清华去了,学人类学,什么是人类学我们也不懂的。Park是人类学出来的,他的实地调查的办法是人类学里出来的。人类学在中国只有史禄国。史禄国这个人讲起来也很有意思,他是个俄国人,是个帝俄时代的年轻人,还没有打仗时,他到西伯利亚来调查。他这个人知识丰富,什么都懂,受的是德国的大陆式的严格训练。他的家庭不错,是俄国的上层,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
Park提出来要在生活里面出学识,生活里面出理论。实际调查最好是人类学。Park的女儿也是学人类学的。这条路讲起来长了。在燕京,吴文藻同他们都不对的,他是清华毕业的,应当回清华的,因为冰心到了燕京。他们夫妻俩以冰心为主,她同司徒雷登很好的。这样,吴文藻是被爱人带过去的,在燕京大学他没有势力,在燕京靠老婆。后来出了燕京,他才出头。吴文藻的一生也复杂得很啊。我们燕京大学是跟老师的,一个老师带几个好学生,我是跟吴文藻的。社会学和社会活动家是不同的。社会活动家他们讲不出道理的。
李:这个一直影响到我们这一代人。
费:吴文藻想派学生去学人类学,作为基础。我认为李安宅作为一个学者是成功的,他后来搞西藏研究,叫边政学。
当时,史禄国是人不知而不愠呢,没有人知道他,不懂他。他当时在西伯利亚时,俄国发生十月革命了,突然面孔都变了,同我们一样,他就回不去了。后来他被派到海参崴大学,东方大学,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他被流放到中国。到了上海,傅斯年把他挑了出来,可是没有人懂他。是宝贝咧!
吴文藻的主意,他要培养一个人类学出身的人,从头开始。于是找史禄国,他很不容易找到,他先在上海,后来到清华,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也复杂得很。吴文藻同傅斯年也不对的,搞不到一起的。吴文藻想自己建立一派,他看得比较远,想从这里面打出一个基础来,通过 Park这条思路,创造中国这一派。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他就培养学生,就把我送到史禄国那儿。
史禄国要我接受欧洲式的训练,开了三门基础课,体质人类学、语言、文化。体质人类学是先学动物学,清华有个很好的生物系,生物系里面有一间实验室,很漂亮。整个房间都是死人骨头,成天摸骨头。研究history of human body,真的下工夫的。我用一年的时间念完。
我的生物基础本来有的,谈家桢曾教过我,我当时在东吴大学一年级,他是四年级,他给我们批分数。在清华,有两门课没听懂,一个是胚胎学,就是发生学,现在来看是个生物工程。他给我受的是很优秀的训练。他有道理的。讲到语言、符号学用到社会学里面,我没有兴趣,他的意思是叫我进语言这条路,这里面可以发展很大。这里可以跟 Park的东西连起来,Park有两层,从Symbiosis到Consensus,共识就是 language communication,人类学的开始。
朱:在清华跟史禄国受训练是几年?
费:两年。他对我好极了,应该说他救了我的命。他特意给我做了一双靴子,为了我的社会调查。
惠:没有这靴子,他的脚就完蛋了。
费:他有经验,他自己去瑶山调查过。这里面又复杂了,靠吴文藻同张君劢的关系,再联系到李宗仁,否则进不去。完全脱离政治是不行的。到广东把《花篮瑶社会组织》写出来,现在我认为社会基本结构是从家属出发,从亲属关系到民族关系。
朱:是庚子赔款的钱?庚款培养了中国第一代西学的骨干。
费:是。要公开招考的,我是考出来的,要成绩优秀才可以出去。考两次,笔试和口试。我保留我出国的权利,先去搞社会调查。史禄国在国际上有地位的,他的学生出去,不能给他出洋相的。所以他说,你要出去,要写论文,论文的资料必须在中国弄好。苏联崩溃以后,我到英国去,他的一个老朋友说,史禄国恢复名誉了。他还是记得我是史禄国的学生咧!所以,我是靠老师的牌子啊!
我准备出国,回到苏州休息,准备出国事宜。休息期间到江村去了,所以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本没有打算在江村做调查。从上海到伦敦,一路上时间不少,我把它写成初稿,带到英国去了。到英国,马林诺斯基的第一个博士生菲斯接待我。当时他在美国开会,他是伦敦大学的代表,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纪念会。吴文藻作为燕京大学的代表也去了,他们都是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是一家人。马林诺斯基当时还没碰到我,吴文藻讲给他听,他有个学生到英国,马林诺斯基心中有数了,否则我不会碰到他做我的业师。
伦敦很潮湿,对我的伤不利。菲斯叫我先多学英语,在英国要一个老师承认你是他的学生,这不容易。菲斯只是我的reader,他问我准备了些什么东西,我把瑶族的东西拿出来,又把江村的东西拿出来。当时人类学正发生变化,从研究原始民族转到研究发达民族。
他一看我江村的东西,正好对上,他叫我不要去搞瑶族,搞江村。我起来也是靠这个变化,不是我创造出来的。他们变,正好我碰上。后来菲斯的方向也变了,他到马来西亚,研究渔民。他本来也想跟我到中国来。所以,菲斯是我的director。后来上马林诺斯基的课,课后叫我去喝茶,英国制度喝茶很重要的。喝茶时,什么也没问,就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住在普通人家,10个先令一星期。他一听,叫我搬家,房东是一个英国人类学家的女儿,她嫁给一个军官,军官死后,她的pension很高的。
李:一战死掉的人,国家给的抚恤金很高的。
费:她是个年轻寡妇,没事做,就往来于文化界,马林诺斯基同她很好,叫我搬到她家里面去住。在我之前住在她家里的,是尼赫鲁的女儿,后来做总理的英·甘地。这一段很有意思的,她规矩大得很,马林诺斯基要我搬家,就是要我闻闻英国上层的味道。我很不适应,她要我一道喝茶,一道吃饭,她的客人来了,要我坐在她的旁边,闻一闻咧!我那时年纪轻,只有二十五岁,还是很容易接受的。可是,有一次不行了,她叫我穿礼服参加 party,我没有礼服就没有去,她就对我大有意见。后来,打仗了,我同老师说不一定有足够的钱,于是他同她说了,把我放出来了。
朱:那时一个庚款的学生一个月是多少钱?
费:100美金。大概40多英镑。够用了。礼服,我不会去,乡下人。我最怕同老太太讲话。
朱:您说的是美式英语还是英式英语?
费:我去的时候是美式英语。马林诺斯基的 seminar里面什么英语都有,非洲、亚洲、美洲,是个 international。《江村经济》就是在伦敦写的。
回国:省下旅费做研究
朱:您到英国的时候是哪一年?
费:1936年。1938年回来就到云南搞云南三村。Earthbound China,这个是马林诺斯基起的名字,本来是想给我的《江村经济》起的名字,后来说不要,等你回去再写一本叫Earthbound China。earthbound是被土地束缚住的意思,这个很难翻,不是中国人的英语。
李:我在法国的老师写的是《被封闭的社会》,是写被一个深层次的关系给束缚住的社会。
费:《乡土中国》这本书翻译成英文是最近的事,没有多少年,我给它起的英文名字是From the Soil。
朱:到了西南联大,燕京和清华的隔阂打消了吗?
费:燕京已经不是燕京了,燕京是外国的东西。西南联大的时候就是中国的,云南大学是清华的熊庆来,他请吴文藻去组建社会学系。吴文藻很有用心,他到 Oxford去一趟,与路德林赛见面,路德林赛与中国关系很好的,他们带吴文藻去看伍尔梭斯大学,他想把他们的制度学过来,New Tutor System,但是到了云南大学,没有办法发展。
后来冰心不愿意在云南,她的朋友顾毓琇——我现在是说闲话——顾毓琇想追冰心,没有追到。冰心厉害,看中吴文藻。吴文藻一生受她影响。我的看法,他一直想自己独立出来。所以他想搞一个英国的Tutor System。后来胜利以后,要派一个中国代表驻日本办事处,这个代表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他后来到台湾去了,他把吴文藻带去了,先到重庆。他把我们丢下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依靠了。这一摊子都丢给我了。
朱:这反而成全您,让您独立创业了。
费:给我创业,但是这个station不能继续下去。他是教授,我是做研究的。我到了昆明后,先管这个系,我最好的一个助手张之毅,我培养了出来,他是个大学毕业生,《云南三村》里面有两篇是他搞的。是魁阁里最成功的一个。我培养的人,一个张之毅,还有一个史国衡,没听我的话,我给他出书,什么都弄好了,弄他到哈佛。
朱:当时您在云南的时候,燕京还在北京?
费:燕京还在北京。司徒雷登去做大使了。你们历史知道一点,吴文藻到了重庆,我在云南没有用云南的钱,也没有用燕京的钱,用的是中英庚款。所以我的爱人很生气,人家工资都很高,我是没有工资的,拿津贴。
我在英国早就准备回去不要钱,我想回去要打仗嘛,我要做研究,在英国的时候,100美金一个月,我可以积不少钱。回国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笔回国费,叫我坐二等舱,当时是70多镑,我想了个办法,坐四等舱,16镑就回到上海。我就拿这笔钱来做研究费了。
在路上碰到一批温州人,温州模式是从这儿开始。温州人同我谈得好极了。他们讲给我听,温州人那一套,为什么到外国去,出去之后怎么样,他的思想讲得很清楚。我回国之后没有同他们发生直接关系,但这一段的历史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中国的华侨厉害,我寄托希望于华侨。将来,华裔要发生一个大作用。中国自己被earthbound,一开放就出来了,你看得诺贝尔奖的都是华裔。我相信中国有人才资源,可是没有发展人才的条件,因为earthbound,一旦一不bound他就出来了。这一次我们能复兴,华侨力量很大啊。
朱:改革开放,这么多资金进来,华裔作用很大。俄国人很羡慕中国这一点。当时的政府也怪,您不拿工资,您拿庚款做研究,政府就不给你开工资了?
费:不开了。我的老婆有意见的。因为我们寄托在云南大学……后来,到美国去一趟,《初访美国》。同杨庆堃又见面了,他和我都是 Park的学生,关系都连起来了。
。
费:她们一起到浒墅关。潘光旦的夫人是浒墅关的,同我们都熟的。我一个舅妈在浒墅关做事情,她们是同事,你也不知道的,也是很好的朋友。我这个舅妈很喜欢我的。舅妈的历史也很有意思,我的舅舅在清朝的时候,演旧戏,戏里有个情节,是一刀捅在心口,结果真的被一刀捅在心口死了。我这个舅妈对我很好的,很喜欢我。一个人的一生里面,小的历史影响很大。
从美国使馆到西柏坡村
朱:您是在抗战胜利以后,从云南回北京的?
费:这里面发生了闻一多事件。
朱:我就想问那段时间。
费:我开始出访美国,这是罗斯福想出来的,他想请中国十名教授访美。费正清的夫人是管我们的,我跟费正清的关系是从跟他夫人的关系开始的。
朱:当时,罗斯福邀请十教授访美,可能也有意识地培养国共之间第三种力量。
费:不管怎么样,清华大学是美国人庚子赔款办的,同化知识分子他要找一批。蒋介石很厉害,这方面他还很开明,让各校自己推选。我的校长是熊庆来,吴文藻正好走了,当然轮到我了。云南大学要找一个讲英文而且外国人认识的,只有我了。我同台湾太平洋学会,它本来是个进步团体,后来变为麦卡锡主义,反华了。出去之前,要我们到中央训练团去训练一番,我抗拒不去。弄得很尴尬。美国支持我。美国领事馆都是我的熟人,后来闻一多事件,我还躲到美国领事馆。
朱:闻一多事件还波及您啊?
费:已经上了黑名单了。当时布告都贴出来的,也到我们家里面来的。特务在云南大学靠近我们宿舍的围墙上打了个洞,预备随时进来。那时我已经去过美国一趟了,我同美国已经建立友谊了。我、金岳霖两人同费正清夫人很要好的。从美国回来加入的民盟。罗斯福还是发生作用了,他要搞一些民主倾向的。
朱:我还看了您对“二战”胜利的性质的理解,您说那是平民的胜利,您那时的文章写得很好。
费:我那时是知识分子的头头,经常发表政论。符合知识分子的心理,符合知识分子要求的水平,又要西方,又要中国,我两面都有了,所以那时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我当时是中国最好的columnist。
朱:您那时的时论、政论写得好,有点像 Park所说的 BigNews。
费:那时是我的社会活动和我的思想的高潮,是民主、人权。
朱:今天看来,您还是对的。
费:我一生超前啊……一直到西柏坡,我去参加。第一次看到毛泽东,我佩服他。
朱:您的变化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亲眼看到他,觉得他有魅力。
费:他讲得是好啊!中国知识分子还是他呀,他的诗词、文章多漂亮啊。
朱:您应该既见过毛泽东,又见过蒋介石?
费:当时初访美国时,不是叫我去中训团嘛,我本来不去,后来讲价钱,我去了一个星期,到一到算了。那么,这一星期里面,他请我们吃饭,跟我们谈话。他问我,费先生读什么书呀?我说我读我这一行的书。他说,你得学点中国东西呀?我说我中国东西不通。我根本看不起他。因为从我大哥开始,都是反国民党思想,吴晗、闻一多同我们都一样的,反对做官的。我们当时都讲清楚的,不为做官,回来教书,知识分子要还我知识分子本来面目。所以我一直到最近退下来,才还我知识分子本来面目。
朱:在西柏坡住了多长时间?
费:一个多月。
朱:参加民盟是怎么回事?
费:从美国回来之后,我成了民主人士,民主人士是人家封我的,我当时说我们不要设党的。民主教授是学生封出来的。
朱:那时侯的民盟主席是沈钧儒。
费:我跟他们没关系。我只跟潘光旦、闻一多一起。我常到潘家去的,其他人我不管的。吴晗的爱人是共产党,所以吴晗是民主人士里有共产党倾向的。
朱:闻一多的案子,现在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底下的特务自作主张杀他的,不是重庆的高层的决策。另一种说就是蒋介石下的命令。
费:我想是底下人做的,没必要嘛。我跟民主党派,他恨我们,他们也看出来失民心是从知识分子失的。他们失人心就是从知识分子开始的,我们这批人就闹,我也从这里面出的名。
朱:那时章乃器、罗隆基……
费:我们都不是一派的,他们是民盟里面另一派。
惠:民盟里面也很复杂的。
费:一种就是要做官的,罗隆基是两派之间的人,我们这一批人是不要做官,要民主,要议政。张澜、章伯钧都是想执政的……
朱:那时跟胡适有交往吗?
费:胡适只是认识,到美国见过。他已经从大使退下来,他是大隐隐于市,隐居在纽约。我到他家里面去吃过一餐饭。
朱:那时学潮迭起,学生跟着这批民主教授走的?
费:我们的力量在学生里面,学生把我们捧出来的。实际是共产党在学生里。胡乔木先到清华的,云南大学也有很多,但云南大学不重要的,西南联大很重要。
朱:先生对罗隆基的印象?
费:他是想做官的人,政治兴趣很浓。是中国传统的……想执政的。我们是想影响政治,希望听我们的话。冯友兰也是这样,为王者师。
朱:那个时候民主教授起来抗议国民党,跟抗战以后教授们生活状况恶化有没有关系?
费:有关系。我们穷得要命。我为什么写文章?家里面米不够了。我是摆摊头写文章。云南大学下面有个茶馆店,我就坐在那儿,这不是摆摊头吗?他们都到那儿来找我要文章,当天拿去,第二天报纸就出了。以稿费维持生活,薪水一半不到。最苦的时候她来了。这段时间写的文章还不错,有活力。这一批知识分子我们都认得的,同学啊,朋友啊,讲得通的。
朱:当时去西柏坡是怎么一个去法呢?
费:这个内幕不知道了。被挑的人,有我、雷洁琼的爱人、张东荪……
朱:张东荪那时候跟共产党的上层有联系的。
费:他是政治活动家。
朱:那时你们在哪儿?
费:在北京。闻一多事件之后,差不多杀到我了,美国领事馆把我救出来的。领事馆的车子开到云南大学来救我,车子一开出去,特务就到了家里面了。我是到校长家等一等,东西都给特务拿走了。发生事情的前几天,美国领事到我家里面来,我们都很熟了,他跟我说危险,必要的时候会派人来找我。是我叫我的学生赶紧去领事馆报信,马上汽车就来了。我先抱了一些东西到校长熊庆来家躲一躲,我是从校长家上的车,再把她们两个救到车上,到美国领事馆,住了好几天。这个讲起来又复杂了,美国里面又分裂了,两条路,领事是站在史迪威将军的路线。
朱:就是对国民党很不满意,保护民主教授。
费:司徒雷登是我的老师,他是我和王同惠的主婚人。所以都是帮我的。但是美国的国务院不支持。后来,这个领事被开除,我第二次到美国去还碰到他。后来,国民党又到梅贻琦家里找潘光旦,梅贻琦一看不对,赶紧去领事馆讲,领事馆又重新叫我们进去,进了两次。后来还是司徒雷登出来同蒋介石讲“这样不行”。蒋介石说不是他的命令,耍赖了。
后来国民党教育部有一个潘光旦的朋友,他派人把我们从领事馆接出来。接出来到了南京,潘先生有人招待,我没有人招待呀,一下飞机,不知到哪儿去。正在犹豫,出来一个人,是个民主斗争的时候帮我们的同情者,我那时也胆子大,就跟着他走了,住到国民党的警备司令部的一个旅馆。这个人实际上是共产党派来的,他一直等在那儿。然后就到英国,本来是要到美国,但当时美国杜鲁门上台,费正清的爱人说到美国去不行了,她想出个办法,到英国去,作为 distinguish guest到英国,呆了一个季度,英国战后穷得不得了,所以写了《重访英伦》。她们在浒墅关。我回来后就到清华大学。然后从清华到西柏坡。
邓小平:要去哪个大学就去哪个!
朱:上次在吴江谈到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这段脉络基本上谈得很清楚了,接下来是否可以顺着历史的脉络自然而然往底下继续说?刚解放的时候,给您安排的什么职务?
费: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我的生命路线的选择,不是我选择的,是共产党决定的。向哪一条路走?当时有好几条路呢。一条是做教师,在清华是我做事里面生活最安定的一段时间,待遇啊、条件啊都很好,朋友很多。当时彭真与李维汉争我,彭真想给我北京市政策研究室的职位,后来李维汉把我要去了,他是统战部的,他地位很高,在江西南昌起义时被称为“罗迈”,他权力很大,总理下来就是他,他是总理的秘书长。我本来是文教委员会的委员,后把我调到民族委员会。
朱:从文委到民委?
费:对,这是一个大变化,这决定了我不少事情。
惠:1950年到中央访问团,1951年脱离教职。
费:先是做中央民族访问团的副团长,正团长是刘格平。两个副团长,还有一个是夏康农。我们是西南访问团,在重庆碰到邓小平,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人很不错的。在西柏坡时没有碰到他。我分管贵州,很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我是搞人类学的嘛。因为我懂一点民族,他需要一个人搞这方面的事情,想听听我的意见。我们同李维汉处得很好的。他是赏识我的人,知识分子是要别人赏识的,李维汉是共产党里面第一个真正赏识我的人。这一直影响到我后面一些事情。我的仕途就这样开始了。
我讲讲我的政治历史。最早开始是在西柏坡,那时民盟里面同我比较熟的是张东荪,张君劢同我很好的,但他是民社党。我觉得民社党不好,我要留在民盟。在民盟里面,我和张东荪最熟。
朱:插一下,张东荪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他说成是个特务?
费:当时不知道。他对我不错的,但我不太买他账。我在燕京大学时旁听过他的一门哲学课,我听不出什么道理,到考试的时候,他给我70分。我从没有70分的记录的。我是记得他的账的,他如果给了我90分,我就服了他了。这很有意思。他同我一直不错的,我到西柏坡去,就是真正成立联合政府,共同纲领就是这时写的。他带我一同到西柏坡。
惠:怎么会找到你呢?那时民主教授很多的。你看雷洁琼是因为她有一段对抗国民党的历史,你那时要不就是因为在云南上黑名单的事?潘光旦没去吧?
费:没有。储安平想去,没有去成。他还怪我怎么不叫上他,他也不知道内幕。但我们知道背后肯定有一套东西在运作。储安平当时住在我家里的,他在上海出了事情就躲到我家里面。他还说我,为什么不带上他?
惠:我也一直疑惑,为什么会找上爸爸?不找你的话,又是一个情况。朱:不找他的话,一辈子就是做一个教授。
费:是。这是我的第一次变化,第二次就是李维汉把我挑出来。后来第一届政协我参加了,再后来搞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我参与写宪法,这都是跟李维汉的事情。我与政治的关系,首先是张东荪把我引到西柏坡。他是带队的,还有雷洁琼和她的丈夫严井耀,加上我,一共四个人。
朱:那很奇怪,当时比费先生更有知名度更有影响的人还大有人在啊。
费:多了。是各个地方分批去的。香港也进来一批,我的大哥哥从香港接的他们,先坐轮船到东北,再到西柏坡。我们北京的人就四个。那时北京周围都解放了。
朱:那您跟储安平的关系很不错吗?您那时发的很多好文章都发在他的《观察》上,那时文章写得真好啊!
费:我跟他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我从英国回来到北京,储安平是潘光旦的学生,他去找潘光旦,要办《观察》杂志,潘光旦说找费孝通吧。这样他来找我。我那时有《大公报》,还有我哥哥费清办的《中国建设》,我有两个杂志咧。本来是一报一刊,这样就一报两刊,加一个《观察》。他还是很厉害的,是个Manager,他懂得市场,很精明。
他在北京的支持是我,我是支持他的,我写文章也是我的生活费。他这个 Manager很阔的,一点不吝啬的,他懂得收买知识分子的人呐!用金钱来交易,物质、精神双方都有。我们结交之后,每个星期都有我的文章。有好多我都不署名的。
我从英国回来,田汝康在那儿搞一个援华协会,英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办的一个很出名的杂志叫什么马丁,他们有一个圈子,田汝康和他们接头的,我第二次到英国,就住在田汝康那儿。
帮助中国最厉害的是路德林赛,后来我到他家里面去,他带我参观议院,他是上议院的。他们这一批英国的援外派当时也很赏识我,每个星期,把英国主要报纸内容复制下来寄给我。所以我的信息资源快,人家都没有这个资源,用航空信寄到我家里。我的笔也很快,来了就写。我的看法也代表他们英国那一派的,左派。
英国左派主要是费边社、韦伯夫妇等,我是伦敦LSE出来的,有这批人捧我,给我资料,这个很重要的。后来美国的 Time《纽约时报》,说我是中国最厉害的 columnist。我在外国的地位,光靠一个人类学,我的老师的知识还是不行,还有一个政治力量支持我。到了解放之后,我在外面的这个力量逐步消失了,一直到现在全部都完了。
朱:当时储安平跟您是一个什么状况?
费:他当我是他的最大的助手了嘛。
朱:您是他的撰稿人。
费:实际我们很熟了,我也很信任他这个人,他的观点同我一样的。他也是伦敦 LSE的。知识分子队伍都是差不多的,都是逼上梁山的。他上海呆不住,到北京我家里去了,关系到什么程度,很深的。搬到北京之后,解放之后,还是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当时比较倾向于共产党的知识分子都被我领过去了。北京市市长彭真对我很好的,他们这批人我都熟了,邓拓、吴晗、廖沫沙等都熟。他们因为我是党外接近共产党的人,所以对我都特别好。
李维汉把我拉到民委去,所以抗美援朝,我都没有参加,我都到少数民族地方去了,两年。贵州呆了一年,回去之后我同李维汉说,我还愿意去。他说,“好,你信任我!”我就又到了广西。算是中央人民政府派的,因为李维汉是中央秘书长,中央访问团是李维汉掌握的,把这批人放出去研究民族问题,背后是总理。总理同李维汉的关系很密切。到了西南就见到邓小平了。
朱:当时邓小平是作为地方长官见你?
费:他请我们吃饭,开西南政务会议也请我们参加的。我觉得邓小平一直很厉害。我们大家的民族观点是强调民族的差别,不要一样待遇,要承认少数民族同汉人不同。他加了一句“不要强调得太厉害了”。他这点看法还是厉害,同当时的思想,当时有一种风气是少数民族自居,他认为要摆稳,汉族还是主体,要摆稳民族关系。我记得我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他同我讲这个事情。
朱:那么1978年他复出再起用您的时候,他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
费:他当时想留我在西南,中央访问团要结束了,他同我谈的,“你不要走了,你要哪个大学,我给你哪个大学!”当时有个华西大学,他想让我去做校长。李维汉不同意,要我回北京。但邓小平复出后,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社会学没有一级教授
惠:回到北京就到民族学院了。西南一跑回来,就开始筹备民族学院。
朱:当时院长是谁?
费:乌兰夫。
朱:那当时民族学院的地位要比现在高。
费:那是第一的,说起话来可以通天的。
惠:民族学院的学生都是各个地区来的,学生待遇比其他学校的待遇高得多,全部国家包的。
费:这里有个小插曲。1952年要院系调整,1951年就提出来了,是陆定一讲出来的。他说都是你们反对,所以推迟了一年。他到清华,我是带头反对。1952年他们决定了,早就不想要社会学了。当时教育部的钱俊瑞,他说教授要排级的,我们这批人应该一级嘛,钱伟长一级,我同他应该一样。可是他说社会学不能给一级,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二级教授。
惠: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就取消掉了社会学。
费:我的薪水为什么比钱伟长少一点,就因为这个。最近统战部要给我恢复一级教授,我说算了,二级很好,我这个二级教授出去,人家说中国水平高啊,像我这样的还是个二级教授。我说旧案不要翻了。
朱:就这样您就做民院的副院长,实际上主持工作了,乌兰夫不可能管那么多。
费:我在民族学院要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找一批教授,他们不知道要找谁呀,那么我开单子要,通过中央的力量,把历史、语言两门打稳了,到现在还靠这两门,这两门最强。当时要教授还要搭几个人,搭两个社会学的。当时专门攻西北的历史、东北的历史、西南的历史都有人的。可是请了这么多好教授来了,没有人愿意讲中国民族史,这是一门基础课。没有人愿意讲,他们说没有学过。只好我上台,我很用功,看书啊,搞出一套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出来。讲了大约一年。不过我的讲稿现在找不着了。
朱:您在上海大学讲过,和钱伟长搭配得很好。
费:1952年之前,我和钱伟长在清华一个管文科,一个管理科。还有一个教务长是周培源,头头是叶企孙,他是个好人,是被人害死的。
朱:实际上1949—1952年是在管清华的事。
惠:从1952年以后到民院,民院开始建起来了。当时在搞基建,所以1952年在城里住了一年。
费:房子盖好,教授找好。总务长是个老红军,吴家兵,真正的长征干部,他是个好人,典型的红军。
朱:国务院专家局副局长是什么时候?
惠:副局长和民委副主任基本上是在1956-1957年这一段时间。
费:是,一年连升三级,红得发紫。
朱:民委副主任相当于副部级?
费:我在专家局时提出知识分子问题。李维汉说就是你提出之后,里面觉得要搞知识分子问题,搞大了,一直搞到“文化大革命”。
惠:其实知识分子问题,在知识分子改造的时候就提出了,在清华的时候就开始了,然后才是公私合营。肃反-改造-合营是这么一个过程,你把时间弄颠倒了。你再提出知识分子问题那是后来的事了。他们说你是改良主义。
1957:大哭一场,大笑一场
朱:从1950年代初,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费:我也要改造呀,心悦诚服,而且觉得很懂了,应当怎样说话,怎样批判,我有一套东西的。我要做样子出来让大家都这么做,示范性的。这个我一直到现在都认为我有罪的,我对知识分子不起。
朱:写《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的时候,那是反过来帮知识分子说了一些心里话。
费:在写文章的时候,我是客观主义。知识分子到底什么样?我是专家局的副局长,专门研究知识分子的,其实他想出来,就是要搞知识分子。所以是我向徐冰讲的,他没想到知识分子要搞,是我提出来的,我就明白里边提出来要搞知识分子。我要解决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我感觉到知识分子是个问题,要研究,那么我自己去研究,写了点东西,有一点儿出来了,到比较熟悉的知识分子客观存在的样子,我摸出来了。
我对知识分子也看穿了,没有多大本领,都是假的本领。自己吃饭的本领有,真的要管理世界的本领没有。那么再下去,就是《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我是主张慢慢改,要同马克思主义合流。我以为会听我的,周总理对我还不错的,我对他们有影响。我准备真正的走合理的改造道路,改造是肯定的。
朱:但要温和地、渐进的改造。
费:渐进的改造。其实还是西方思想。
朱:所以把你打成右派,你是很意外的。
费:是很意外。我没有想到,我当时红得发紫。所以宣布我是右派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大笑一场,解决了。我懂了,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情。
朱:您是在1957年的下半年,大哭一场,大笑一场?
费:是。就是那一天,回到民族学院,宣布我是右派了。他们也很复杂,决定我是右派也是很复杂的事情,我一直帮他们的。他们后来也承认,统战部后来帮我的人不少,李维汉帮我的,到后来也是他把我弄出来。所以我受的罪不多。我开始还承认这个方法不错,思想改造的方法,1957年的时候我很同意他这个方法。
朱:打成右派的时候,没有把你下放到北大荒这些地方?
费:没有。待遇还是一样的。一直到十年浩劫是真的,不好受了。思想改造我还是接受的。
“是玉,不是石头”
费:我对知识分子这个队伍看不大起,但也没有垮,那时顾颉刚等人还在。真的像顾颉刚这样的知识分子不多了,一般知识分子都是同现在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没有本领,没有气节,没有东西。
朱:那您这个看法是怎么形成的呢?对当时您那一代知识分子评价不高,认为他们都是很浮夸,不脚踏实地。
费:不是浮夸,是庸俗。不可能靠这批人。
朱:那这个看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费:这个我要慢慢想。因为我是实地调查的人,我接触的事物很多,我附近都是知识分子,我看穿了他们。
朱:一回到北京、上海,看到那些大学里面的夸夸其谈的教授,他们讲的根本不是中国,是另外一个中国。又觉得他们争名争利,所以您会说他们庸俗?
费:要靠这些人,中国起来,不行。所以寄希望于毛泽东。
朱:那您是在1949年以前就有这个看法,在民盟活动期间就有这个看法。
费:是的。对旧知识分子,我一直看不起。在我眼中,真正好的没有几个,好的知识分子,有点学问的。像冯友兰、金岳霖、曾昭伦这批人,我是欣赏的。自然科学里也有点好的,可是也不是好在哪里,叫他们来治国、平天下,又不行。到胡适的朋友——丁文江,我认为他有点本领的。像丁文江这样的一批人太少了。
朱:您也是这个看法?我也是这么认为。我觉得二三十年代就这么几个知识分子是好人,其他人都不行。
费:都没有本领。在外国没有学到东西,回来骗人哪。庸俗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部分。现在我又有个想法,我讲讲最近我的变化。前面的事情我还要同你好好讲,我现在身体不行了,老了,要用你的笔来写了。最近我搞了一个题目,石头变成个玉,石器变玉器。石器是一样的,可是只有玉器才能救中国。可是玉器是怎么从石器中变出来的,这又是一个文化的大变化。
这个思想就是要超出原来的一般的东西,是中国文化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我觉得从孙中山到毛泽东出来一些精英主义。组织起来是新的,这实际本身要搞个精英,但这个精英要真正是玉才好,但都是整个玉不容易。现在是石玉不分,没有变成玉,叫这个名字不行,真正的中国社会是靠这些分化,一个质地分化一个事实分化,分出一部分从石头里面变出一个玉,从石制的,经过工艺再变成 elite,再深一层,就出来中国文化的精华了。中国真的做文化的是这一批人。
朱:你说中国是没有宗教的,但是“五四”以后那一代知识分子,有一些先进的人是有宗教的,有这种宗教般的热忱。
费:像顾炎武等都是一样的,都有这个东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朱:我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一群知识分子,像晏阳初、梁漱溟,还有费达生等,无论你是在日本还是美国学到的东西,你不是在大学里面骗人,而是拿下来,到民间去,给民间增加福利的这一批人,这是我很佩服的。但当时像这样一批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让你产生庸俗的看法。
费:就是我摸出来的绅权。这一条线,后来不许我讲了。若再发挥下去,这一套就来了。
朱:其实这个绅权是应该伸张起来。
费:美国有人批评我,为什么乡村工业这一路长出来,绅权那一面没有长出来?我其实准备做这套东西,但后来封闭了整个这套东西。绅权不光是要有,本身中国文化里面有这个绅权。皇权、绅权、民权都有。我这个绅权论没有发展出来。我的《乡土中国》,一个美国教授,他翻译成英文,请教我书名,我起为From the soil,这本书我找不着了。这里面讲了一段,前面的历史都清楚了,乡土中国到乡镇企业,到小城镇,这一路都清楚了,可是绅权这条路问我为什么不发展。
朱:那美国人眼光还是锐利,一眼就看到这个问题。
费:我不能发展。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不能浪费这一次的可能性,这是我从经验里面出来的。我的路子现在看来都有点超前,道理都对,可是还得走安全路线。现在我要在安全路线里面再发展一步,名字我已经想出来,叫“选区自理”。讲自理不要紧。比如我们老头子自理不了了,都要靠人了,靠谁呢?从单位包干制变到选区服务制,现在两制都有了。
李:这个是40年代提出来的,50年代以后,实际上你一直想把这个弄出来。
费:后来就搞民主党派了。
与毛泽东的交往
朱:1949年以前,费先生见过毛泽东吗?
费:见过,到他家里面吃饭的。
朱:他称赞费先生跟他一度称赞梁漱溟是一样的。他看中的就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人,那您既然打成右派,他还说您文章好,怎么不作点指示来改变您的处境?
费:1957年他请我到他游泳池旁边谈话,他说:不要紧,右派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戴多少帽子啊。他肯定他自己的话是对的。帽子戴上去,会飞掉的。他真的飞掉好几次,他一直在帽子底下作事情的。
朱:当时在游泳池旁边,他找您谈话总有个主题吧?
费:他请我吃饭,大家瞎谈。这一聊,聊出很多东西出来。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这是1957年之前的事,我和冯友兰一起到他家里面去吃湖南饭。吃过两次饭,无话不谈。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一学就不要革命了。
从右派到委员长
朱:那时跟储安平还有来往没有?
费:一直到他死啊,都有往来。
朱:两个人都打成右派,老关系还在。
费:后来他说《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应该在他的杂志上发表的,他说你再写一篇,我就写了《早春前后》在《观察》上登出。他当面跟我说,“你为什么把好文章给《人民日报》?”
朱:《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是李维汉打招呼的,希望先生出来写的?
费:我成右派后,李维汉请我吃西餐,在欧美同学会。
朱:那个时候工资啊等待遇都没有变吧?
费:当四级教授。他们问毛泽东怎么办,他说:教授还是教授,可以工资降一降。所以从二级到四级,钱伟长从一级到三级。住房都没有变。
朱:那就在民院里面继续教书?
费宗惠:没有,没有资格了。
费:那就在家里做研究算了。
惠:后来正好他们让搞中印边界问题,提供谈判的资料。
朱:那都下去调查过的?
惠:没有,找资料。找古代文献,外国文献说明这块地方原来是我们的。冰心、吴文藻、潘光旦、爸爸等几个大右派都在做这个。
费:打成右派之前,我还在做民族工作,在搞社会调查。
惠:出了四套丛书,叫《民族译丛》。
朱:说起来,广西那个地方的民族问题也很好玩,听说壮语是人工制作的产物?
费:是没有文字的,然后用的是拼音。这是周总理提出来的,定出一个标准符号,适用于一切民族。他们没有文字,就为他们制造文字。
朱:像费先生这样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当右派,日常生活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
费:没有痛苦。到了“文革”就要死了。
惠:他没有影响,对我可有很大影响。1958年我上大学就有问题了。
朱:那时候是40岁到50岁的样子,对学者来说是人生黄金时段,可以出东西的。
费:那时每年还旅行。
惠:所谓的视察。因为还是政协委员。1959年给你摘了右派帽子,还在政协,政协委员就可以出去视察。
费:还是毛泽东的指示,这些人第一还是教授,第二留在政协。
惠:所以你们几个人都摘了帽子,你,潘光旦等,算摘帽右派。
费:在“文革”是死老虎待遇,是陪斗。斗还是斗,还是客客气气的斗。后来叫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
朱:这段坎坷将近二十年。
费:23年。到1980年平反。
惠:其实1979年就有这个意思了,胡乔木叫你恢复社会学嘛。
费:所以,没有胡耀邦我们出不来。
朱:那胡乔木来找费先生的时候,您还是个摘帽右派?
费:是,还没有正式平反。平反也很复杂,是说表现得好,不是说做错了。
朱:那到人大是什么时候?
惠:1989年进人大,1989年前在政协,当政协副主席。因为楚图南从民盟的主席退下来让爸爸做,这样上的人大。胡愈之死后,楚图南做的民盟主席,楚图南做的人大副委员长,他做了一年就不做了。然后到1989年换届,爸爸上去。反正民主党派的主席,肯定是上人大当副委员长。
“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费:中国的思想有好几个头,有几段时间。你讲的是从“五四”开始西学进入,中西文化接触发生的问题,然后还出来一个中国本身的东西,否则不会出问题。现在材料不少,我脑子不行了,很多名字记不住。
朱:你的本钱比我雄厚,我30岁才进入学界。
费:我不在这个主流里,一段时间我脱离了这个主流,被你们一冲冲出去了。
朱:我们这一段时间如果说是主流的话,实际上是中国的历史走在弯路上面。这是要引起教训的。
费:走在弯路里的主流。这种思想变化现在不敢说了,是不是中国历史非得这么冲一冲?否则旧东西不会过去。这个冲一冲有道理的,不会没有道理的。
朱:当时费先生被排斥在所谓的主流之外,这段时间我想你的头脑不会停顿下来,你肯定在观察社会,在看“文革”瞎折腾,你的主要的想法是什么?
费:这个在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写的比较清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东西,我们真的觉得思想非变不行,历史决定我们的。从金岳霖开始,他也觉得非变不行。
朱:“文革”魅力就这么大?
费:为什么这么厉害,我不敢说。像冯友兰、金岳霖等人都承认思想非变不行。而且认为是原罪论,这个是历史给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担下来。他这个是很厉害的,一下把旧的文化打下去,打得很深,我们这批人是帮凶啊,真的。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就不行了,投降的投降去了。
李:当时是觉得你们自己的知识体系不行了,还是其它原因?
费:是知识体系不行了,历史不是我们的了。这很厉害,很深。这个覆盖面很大,潘光旦也是这样,认为自己也不行的。没有人清清楚楚,都不清楚,都在历史里面。现在可以看得清楚,所以你出来看看,你经过这一段,我经过那一段,我们可以在一起搞点东西出来。
原载2005年4月28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