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可无的人 讲座︱刘衍钢:欧洲的匈人与亚洲的匈奴可不是一种人
刘焰刚在演讲现场
中国历史上的匈奴与欧洲历史上的匈人之间有何关系,学界聚讼纷纭,舆论则普遍认为两者族属相同。不仅如此,还有一个荒谬的“历史事实”广为流传:匈奴被汉朝打出了东亚,他们逃往欧洲,把怒火抛向了日耳曼蛮族,然后偌大的罗马帝国,就被这些连匈奴都打不过的蛮族覆灭了。可见相比中国来说,罗马真可谓是“弱爆了”。 2015年4月23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讲师刘焰刚在题为《匈牙利人的历史与欧洲游牧民族的活动模式》的讲座中,详细讲述了匈牙利人的历史,澄清了许多复杂而有趣的问题。 刘衍钢,对于古典欧洲晚期历史、文献,尤其是军事史深有研究,翻译过英国考古学家麦金托什所着《探寻欧洲史前文明》一书,其论文《古典视野中的“匈”与“匈奴”》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匈奴与匈人之间没有关系,新着《匈人史》也即将出版,这本书将会是汉语学界第一本详细介绍匈人历史的专着。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斗争并没有“影响整个人类文明史”。 讲座伊始,刘先生便指出国内学术界对游牧的概念存在着严重误解,这导致有关研究人员乃至通行教材在述及相关史事时常常出现混乱。 英语中的“游牧民族”一词含义广泛。它最初指的是生活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中的民族,而欧亚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则是另一大类型。欧洲古典史料一般不加区分地称之为“小品”。 “游牧与农耕民族的争斗,伴随了整个人类历史”这一说法流行已久,却完全错误,原因就在于“游牧”与“畜牧”两个概念被混为一谈。游牧,指的是某族群带着大批牲畜,“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游牧族群出现时就属于铁器文化,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青铜时代。斯基泰人 公元前800年左右,农耕世界确切知道游牧民族的存在,此时人类古代文明史已经过去了一半。当游牧文化传播到农耕草原时,它很快取代了原来粗糙的农耕文化,因为前者可以在同一地区的草原上养活更多的人,例如鄂尔多斯草原。公元前2000年以前,鄂尔多斯草原上定居了许多农耕民族,但随着气温的降低,他们很快就消失了。只有引入游牧文化,人类才能再次在这里生存。 学界普遍认为,一个文化中若出现了文字、城市与金属冶炼技术三者之二,即可以称之为文明;判别文明的先进程度,也主要以这几项要素的发达程度为准绳。但恰如culture与civilization的词根涵义分别为耕种与城市,反映了农耕文明的评判视角一样,以上述三个条件作为原则,也只会得出有利于农耕文明的结论。 此外,主流观点也认为游牧文化的经济不能自理,所以游牧世界普遍要求“在南方开边城”,正是在与农耕世界的战争和交流中,游牧文化产生了帝国模式。虽然这种观点遭到了很多学者的反对,尤其是蒙古族学者,但它确实可以解释很多现象。 刘衍钢认为,一切农耕文明史料中对于游牧文明的记载,都是以自己的视角出发的,所以游牧民族总是被描述为反复无常,不守信用——实际上,这是因为游牧族群内部往往非常松散,外部的条约体系对内部的约束力极小。不幸的是,关于游牧民族的现存史料,大多是由农耕民族记录的,这要求我们在描述、解释游牧民族的历史时,一定不可以不加辨别地拿来就用。匈牙利人和匈奴人没有任何关系 学界对匈人的历史有多种叙述模式,但无论怎么计算,其活跃时间最长都不超过100年,更别提这会对欧洲和世界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了。 从公元370年到375年,匈牙利人才出现在欧洲,但没有确切的历史记载他们来自哪里,如何来的。当时欧洲大部分草原都被哥特人占领。哥特人是农耕民族,很难生活在被阿兰人占领的顿河以东的沼泽地带。渡过顿河后,匈牙利人首先征服了阿兰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打败了哥特人。 西哥特人因此被迫越过多瑙河,请求迁入罗马帝国境内,东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斯也希望用哥特人充实自己的军队,于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罗马士兵虐待哥特移民的事情时有发生,加上罗马帝国在多瑙河流域兵备薄弱,数量庞大的哥特人很快发动暴乱并屡败罗马军队。瓦伦斯迫于无奈,只得率军亲征。 然后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之一,阿德里安堡战役爆发了。这场战役之后,罗马帝国的军事优势完全丧失,东罗马帝国的军队几乎被彻底摧毁。不久之后,西罗马帝国灭亡。但是这场战斗的意义被夸大了。比如学术界普遍认为是中世纪战役的开始,直接导致了罗马步兵方阵的衰落,但实际上当时参与战争的匈牙利骑兵数量很少,不可能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作用。 除了与罗马连绵不断的战争,匈人也攻击过波斯帝国,只是没有成功。 匈牙利政权在阿提拉王朝兴盛,建立了统一的国家,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不到五年。阿提拉死后,他的儿子们立即分裂了这个部落,匈牙利人又回到了不断内斗的状态。 公元454年,联合了阿兰骑兵的日耳曼人在内达奥战役中,一举将匈人赶出了多瑙河平原。日耳曼王族对匈人的态度有支持与反对两派,最后,随着亲匈派的埃德克王族被东哥特人杀害以及阿拉提幼子邓直昔克的败亡,匈人就此彻底从历史上消失了。 匈人引发了欧洲族群多米诺骨牌式的迁徙,现代欧洲族群格局亦随之定型。虽然匈人促进了欧洲族群格局的变化,但他们只是松散的雇佣兵,很快就消失了——从一开始他们也就“不在局中”。公正地讲,阿兰人的历史影响都比匈人大得多——他们是这场民族大迁徙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居民主要就是哥特人和阿兰人的后裔。
匈牙利人引发了欧洲族群的多米诺迁移,现代欧洲族群的格局也由此形成。虽然匈牙利人推动了欧洲种族格局的变化,但他们只是松散的雇佣兵,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从一开始就“退出了游戏”。平心而论,阿兰人的历史影响要比匈牙利人大得多——他们是这场伟大的民族迁徙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居民主要是哥特人和阿兰人的后裔。
匈牙利人引发的欧洲民族大迁徙
即使与欧洲诸蛮族相比,匈人都显得极为野蛮与落后,他们受伊朗与日耳曼人的影响很深,阿提拉时代四任君主名号均为日耳曼语,武器与服饰也欧洲化得非常彻底。他们不使用帐篷,连最简陋的房屋都不会建造,这些特征跟其他游牧民族差别很大——匈奴人不但很早以前就使用帐篷了,后来还建造出了结构复杂的城镇。直至灭亡,匈人居住方面的文明程度都远逊匈奴人西迁之前的水平。 刘焰刚特别强调,学术界的许多证据和最近的研究可以证明匈奴不可能起源于匈奴,匈奴证明达汗军事力量远胜罗马的故事不能当真。匈牙利人和德国人是如何变成匈人后裔?匈牙利人对欧洲历史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他们是欧洲思想中重要的文化符号,他们的形象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长久以来,匈人都被看做是野蛮、残暴的破坏者与入侵者,他们也是欧洲先进文化的吸收者,但在某些方面,欧洲传统文化也受到匈人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 阿提拉是匈牙利人民最伟大的君主。传说他“被妻子刺死”。也是在传说中,437年,匈牙利人民摧毁了勃艮第王国。 以勃艮第王国与匈人的战争为背景的“尼伯龙根”传说是欧洲民间传说中的重要类型,北欧史诗集《埃达》和《萨迦》中数量众多的诗篇都与之有关。最着名的相关作品,首推德意志民族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瓦格纳正是以其为基础创作了历史上最伟大歌剧之一——《尼伯龙根指环》。这些传说有很多版本,虽然故事略有不同,但却大同小异:一个以阿提拉为原型的残忍贪婪的蛮族统治者,因为觊觎勃艮第王国的财宝,用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国王,他的妹妹或王后潜入匈牙利地区,成为蛮族统治者的王后进行报复。虽然有些版本复仇失败,但在大多数故事中,“阿提拉”都是“被妻子刺死”。 不仅如此,着名的史诗《贝奥伍尔夫》中英雄贝奥伍尔夫的葬礼,也是以阿提拉的葬礼为蓝本进行描绘的。 浪漫主义运动后,欧洲经济最发达的西欧和北欧,很多人喜欢打扮成亚洲游牧民族。他们把匈牙利人想象成一股足以对抗腐朽的现代文明的神秘力量——这种思想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卢梭的激进思想和当时弥漫整个欧洲大陆的浪漫主义精神。与现代文明相比,他们钦佩充满野性的原始力量。 近代以来,一直受到德意志人压迫的匈牙利人受到民族主义思潮的强烈影响,他们认为匈人是自己的始祖,阿提拉则是开国君主,不仅如此,阿拉提的伟大先辈也为匈牙利的历史做出了伟大贡献。这样,德国人就成了自己祖先的手下败将与奴仆了。与之类似,俄罗斯人也将自己看做是斯基泰人的后裔。 但实际上,匈牙利与芬兰人一样,隶属芬族,他们的祖先是公元9世纪前后才进入匈牙利平原的奥诺古里人,他们自称马扎尔人,这更为着名。
但事实上,匈牙利和芬兰人一样,属于芬兰人。他们的祖先是约9世纪进入匈牙利平原的奥诺古里人。他们称自己为马扎尔人,这更为出名。
著名的布达佩斯英雄广场上的阿提拉雕像
一战开始后,德国为了报复比利时不愿借道进攻法国,几乎将着名的“大学城”鲁汶整个焚毁。将有严密组织的屠杀作为一种报复手段的做法,使整个欧美世界都想起了恐怖的匈人。英国媒体报道此事,称之为“匈人的进军”,“对文明的背叛”。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吉卜林在其名篇《为了我们拥有的一切》中写道“大家快拿起武器,因为匈人近在门前”。德国着名剧作家格哈特·霍普特曼痛心疾首地责问同胞,“你们究竟是是歌德的后代?还是匈王阿提拉的后代”?加拿大不少竞选海报,更打出了“我们的任务是打击匈人”的标语。 欧洲和亚洲游牧民族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异 一直以来,匈奴和匈人总被混为一谈。其实匈人与匈奴的区别不仅仅体现在他们的族源不同,他们的行动模式也大相径庭。刘衍钢归纳了欧洲与亚洲游牧民族特征的主要区别。欧亚大陆游牧民族走廊
从太行山脉向西直到维也纳东郊的欧亚大陆,地势一马平川,除了平缓的乌拉尔山脉之外,其余几乎所有山脉均为东西走向。这片畅通的区域也因此成为古代游牧民族迁徙的走廊——实际路径长度超过一万公里。 这些游牧民族的活动方式比较普遍,其迁徙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流向水生植物相对丰富的游牧地区,表现为欧亚草原上由东向西的迁徙;其次流向相对富裕舒适的农耕区,表现为亚欧草原由北向南的迁徙。与上述路线相反的迁移极为罕见。而且,只要游牧民族的主体迁入富饶的农业区,并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这个民族就不可能回到草原恢复游牧生活。即使在农耕政权的强大压力下,这些游牧民族的后代也只会屈服并与当地居民融合,不会离开。 共性之外,又有显着的区别。欧洲最重要的草原为南俄草原和多瑙河草原,这两片草原的土地肥沃程度仅次于英国和法国南部地区,可以同时发展畜牧业和农业,对游牧和农耕民族都是宝地。 正因如此,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在这两大草原上始终交替占据着统治地位,没有一个欧洲游牧民族曾经在政治上试图建立一个横跨多瑙河的征服王朝。 但亚洲的主要草原均无法发展灌溉农业,所以历史上一直都为游牧民族控制,并且他们会周期性的由北向南建立征服王朝。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东亚大陆,伊朗和印度的情况也完全符合这一特征。 最后,刘焰刚强调,造成这种模式差异的原因有很多,我们很难从社会学的角度,严格按照因果关系规律,把造成这种现象的所有原因罗列清楚。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是准确描绘历史现象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