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威尔逊 世上到底有多少马丁·盖尔：冒名顶替故事具有普世吸引力

【编者按】娜塔莉·泽蒙·戴维斯，着名历史学家，美国新文化史的代表人物。现为普林斯顿大学荣休Henry Charles Lea历史学教授。她最出名的着作《马丁·盖尔归来》初版于1983年，已成为新文化史的经典之作。这部书已为两部电影和一出歌剧提供了灵感。本文是她1995年在伦敦大学皇家霍洛威学院做的演讲，中文版收入《马丁·盖尔归来》。经授权，本站摘编部分内容，以飧读者。

娜塔莉·泽曼·戴维斯

中国版“马丁·盖尔”

1979年春节，一个自称是当地共产党干部的人打电话到上海艺术剧院，要求给当时住在北京总部的一位老革命的儿子买一张票。虽然票卖完了，剧团经理还是热情地答应了。不久，一个年轻人来到剧院。他穿着旧军装——这是坚持解放军节俭价值观的完美象征。那个人满口京腔，自称是李。他坐在剧院里最好的位置观看演出。

       表演结束后，导演走到李晓勇身边说，他打算第二日拜访他。青年人坚持要他当场把话说了。导演压低嗓门请求道，自己想搞套宽敞一点的房子，他能否将他的请求转告早上为他打电话的干部。李答应说没问题。次日，剧团经理也请求李晓勇将自己的要求转告那位干部。之前，他就已告诉李晓勇，他可以随时前来观看表演。能否将在煤矿工作的孩子调回上海，照顾他的身体呢？李说他会尽力而为。

就这样，一个以李为中心的网络形成了。他找到了进入上海其他剧院的方法，一个重要女演员的家，春节茶话会，他可以接触到上海文艺界的所有人才。在他开始行动之前，当地的党内干部甚至这个年轻人在北京的父亲可能会打电话确认。在这些活动之后，人们总是请李向党或领导人寻求帮助，这涉及到建造条件更好的房子，安排更好的戏剧角色，以及将儿童从农村转移回上海。李的新朋友会接到一个干部的电话，告诉他已经了解情况，很难安排事情，或者继续下去有风险。

       到了入春时节，李已搞到上海大学书记车子的使用权——在步行和自行车的世界，这是稀缺的地位象征，还与一位漂亮年轻的女演员订了婚，并住在她家。她父亲在旧时代是个资本家，故而她的家人很高兴跟一个革命世家建立了关系。只需在小舅子的学院和工厂露个面，李就可以提高他们在厂里的地位。

1979年春，李为了把未婚妻调到更好的剧团，直接去找干部。这个干部长期以来一直怀疑这个在城里到处按喇叭的年轻人。经过调查，他发现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是张龙泉，一个来自上海普通家庭的年轻人，这次他离开了农村东风农场烦人的工作，回来度假。新年期间，他没能拿到剧院的门票，于是开始伪造身份，逐渐为自己创造了新的生活。他于1979年4月6日被捕。

美国版“马丁·盖尔”

九年后，新泽西州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招生办收到了一个叫亚历克西斯·桑塔纳的人的申请。他声称在犹他农场工作。他十八岁。他的父亲去世了。他读过很多书，在中长跑比赛中多次打破记录。在高考中，成绩名列前茅。当我来大学面试时，我相当警觉。这所大学接受了亚历克西斯·桑塔纳，并为他提供了为期四年的约4万美元的奖学金。

       桑塔纳请求照顾生活在瑞士的生命垂危的母亲，一年之后，亦即1989年秋季，他终于来到普林斯顿。如今他将已故母亲的名字冠于父名之前，自称是亚力克西·英德里思-桑塔纳。他在普林斯顿混得很不赖，各门功课和大学田径队赛跑都取得了优异成绩。他交游甚广，朋友们都喜爱听他诉说充满异国情调的旅行和探险经历。他获得了常春藤俱乐部的成员资格，这是普林斯顿历史最悠久、也最难加入的美食俱乐部。

普林斯顿大学第二年2月，他参加了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田径运动会的跑步比赛。一个耶鲁学生认出了他。大约六年前，他们一起参加了加利福尼亚的田径比赛。当时他叫杰伊·米切尔·亨茨曼，获得了斯坦福越野公开赛冠军。然而，这位耶鲁跑步运动员报告说，他没有资格参加比赛，因为他不是斯坦福的学生。相反，根据他自己的信息，他是来自内华达州一个社区的16岁孤儿。为了进入斯坦福，他一直试图在帕洛阿尔托的一所高中注册。不管他跑得多快，一名体育记者在加州报纸上报道说，他没有资格获奖。

       1991年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田径运动会结束十天后，普林斯顿警方逮捕了化名为亚力克西·英德里思-桑塔纳的詹姆斯·亚瑟·霍格。他过去的生活之丰富多彩，绝不亚于他逗普林斯顿学生开心的任何故事。此人生于堪萨斯州的堪萨斯城，双亲健在，真实年龄比申请普林斯顿时所报大十岁。在成功的学生生涯和田径明星之路行将在怀俄明和德克萨斯结束之际，他从大学退学，开始过上小偷小摸和假冒身份的生活。人们以为他在瑞士照看生命垂危的母亲的那一年，他实际上有十个月的时间是在犹他州服刑，他因侵占盗窃所得财产而被判处五年监禁。如今在普林斯顿，他因骗取数以万计美元的奖学金及伪造记录进入普林斯顿而被起诉。

马丁·盖尔回归剧照

       这两个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报道，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大洋、语言和国家的边界。我们对这些年青人的才能佩服不已：张龙泉是如此擅长表演，如此擅长在电话中装扮不同的腔调和口音，与戏剧界人士和演员交谈时如此显得才华横溢；詹姆斯·亚瑟·霍格在考试、课堂上表现出的学术素养如此深厚，在赛场上跑得如此神速，讲起故事如此引人入胜。

然而，在这两种情况下，造假的细节都具有时间空的特征，我们对它们的兴趣部分来源于这种历史深度和接近时间空的特征。张/李，穿着旧军装，宣称自己不是皇室而是革命家庭；他追求的不是遗产，而是某种生活方式和关系；他玩弄的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影响力”信念。的确，张/李的表演是对党的僵化和偏袒的恶搞，揭示了相信影响力是多么愚蠢。真的想曝光后，文汇报画了一幅这个人的漫画。在照片中，他是一只穿着军装的狐狸，正在接受礼物。他被一只中国狐狸附身，如此奸诈，他的欲望难以满足。

       霍格/桑塔纳的假冒习惯是在一位演员领导美国时期养成的，这位青年骗取了二十世纪末美国的一件价值不菲的东西：在一所精英大学接受教育。他的表演是对像普林斯顿这样一个机构的现行招生政策的恶搞。他真正具备了普林斯顿一直以来在男生身上寻求的素养：聪明绝顶的脑袋和运动家的技巧。作为一个预想的自学成才的牛仔，加上富有异国情调的姓氏，他欺骗性地具备了普林斯顿寻找的素质——它正致力于让本科生的构成更为多元。霍格/桑塔纳质疑了美国人对成就价值的信仰。他的伪造行为被揭发后，他的几个同学依然肯定他的品行，认为他就像是维克多·雨果笔下的冉阿让，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虽曾为生活所迫犯过几宗小罪，但后来却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有了这两个案子的铺垫，我们可以着手考虑马丁·盖尔及其再造者的情况。我今天要讨论的主题是，一个冒名顶替故事虽具备普世吸引力，但同时与其时代密切相联。这个故事的魅力，就在于它既与我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每个时代都在再造其冒名者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强调其自身的关怀，不过要是普世性格与历史特性之间的张力太小，故事便丧失了丰富性，也就无法激起共鸣。

有了这两个案例的铺垫，我们就可以开始考虑马丁·盖尔及其重建者的处境了。我今天要讨论的主题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故事虽然具有普遍的吸引力，但也与其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这个故事的魅力在于，它既与我们如此相似，又与我们如此不同。每个时代都在重现自己的冒名顶替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强调自己的关怀。但是，如果共性和历史特征之间的张力太小，故事就会失去丰富性，无法引起共鸣。

马丁·盖尔回归海报

《似是故人归》：未完待续

马丁·盖尔仍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有太多的事情要谈，也有太多的事情要谈。的确，我计划有一天回到阿尔蒂加，然后跟随马丁·盖尔的脚步，穿过比利牛斯山脉到达布尔戈斯。尽管如此，几年前，让-克洛德·卡里埃、丹妮尔·维恩和我从报纸上惊讶地得知，乔恩·埃米尔正在执导一部好莱坞电影，这是一部由马丁·盖尔的《归来》改编的国际电影，背景是美国内战后重建时期的南方。剧本由尼古拉斯·迈耶和莎拉·克诺茜共同撰写。迈耶解释了他们决定适应的原因:“马丁·盖尔在美国表现非常好。但人们不愿意看字幕，当制片厂谈到票房时，他们谈论的是七位数而不是四位数。”

       结果拍出来的片子《似是故人归》模仿了《马丁·盖尔归来》的部分视觉装备，沿袭了情节线索的某些元素，并试图将影片和书中的心理学洞见运用到1856-1867年田纳西的冒名者及其妻子的身上。在丈夫外出为联盟战斗的六年时间里，劳蕾尔·萨默斯比一直坚强地料理南方的家庭农场。本以为已经去世的丈夫——或是一位自称杰克·萨默斯比的人——回到家中，索回自己的位置，跟她及他们的儿子住在一起。但实际上，他是个受过几年教育的聪明骗子，名叫霍勒斯·汤森。内战期间，他曾和萨默斯比住在同一间牢房中，他们被释放后，又目睹后者在一次战斗中丧生。比起离家的那位粗鄙下流的丈夫，他要体贴得多。劳蕾尔一开始怀疑他并非杰克·萨默斯比，后来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断定他非常适合自己——的确，比她合法的丈夫更能抓住她的芳心。

       与此同时，冒牌萨默斯比浪子回头，变成一个好人，一个不错的庄稼人。他将烟草引进田纳西，并向白人邻居和以前的种植园黑奴、如今的分成租佃农承诺说，他们可以租块地，在地上种刚引进的作物。他对黑人的热心，招来了三K党的敌视。三K党的一位头目本来希望与劳蕾尔订婚，对他们的关系也就心怀嫉妒。“萨默斯比”的情敌还找到证据证明，劳蕾尔的丈夫是位冒牌货。一时之间，那个叫萨默斯比的人被指控犯了谋杀罪，说他在战前杀死了一位熟人。在一位重建的黑人法官主持的法庭上，他接受了基于萨默斯比犯下的罪行所判处的死刑，而拒不承认自己并非他本人。这样一来，他用新的名字维护了自己和劳蕾尔的名誉，并保护了黑人对烟草地的所有权。他行刑的那一刻，劳蕾尔哭了。

与此同时，假萨默斯比浪子回头，成了一个好人，一个好耕耘者。他将烟草引入田纳西州，并向他的白人邻居，以前的种植园奴隶，现在的分割租户承诺，他们可以租一块土地，并在地上种植新引进的作物。他对黑人的热情吸引了KKK的敌意。KKK的一个领导想和劳雷尔订婚，他嫉妒他们的关系。萨默斯比的情敌也发现了劳雷尔的丈夫是假的证据。有一段时间，一个叫萨默斯比的人被指控谋杀，说他在战前杀了一个熟人。在一个由重建的黑人法官主持的法庭上，他接受了基于萨默斯比所犯罪行的死刑，但拒绝承认自己不是他自己。就这样，他用一个新的名字来维护自己和劳雷尔的名誉，并保护黑人对烟草田的所有权。他被处决的那一刻，劳雷尔哭了。

《就像老朋友》剧照

       对《似是故人归》你可以挑出许多小毛病。我是和内战/重建史学家詹姆斯·麦克法森一起看的这部片子，他评论说，片中田纳西种植烟草这个疑点，本是可有可无的情节：自十八世纪晚期开始，烟草就开始在此地种植，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已成为主要出口作物。对杰克·萨默斯比的谋杀指控——在醉后玩牌争吵中杀死先动手的人——有段时间在南方法院可以改判为过失杀人甚至是更轻的罪。我们还注意到，从每个方面来说，这部片子都可谓是“政治上正确的”：通过对黑人法官的塑造，赢取非裔美国人的支持，尽管片中对黑人分成租佃农的描写并非完全正确；通过把南下参与重建的北方人刻画为流氓、恶棍，赢得南方联盟派的支持。

这些细节在这里是无害的。对于任何一部历史电影都可以提出类似的责难，我本人也对《马丁·盖尔的归来》提出过一些批评。我更喜欢问本文开头提出的更有意义的问题。马丁·盖尔的故事——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根植于财产、继承权和非婚生子女等问题，发生在一个没有多少边疆可供人们开始新的乡村生活，记忆是身份的主要保障的社会——能否移植到重建中的南方？还是这个移植足够有趣？这些出现在19世纪60年代服装中的细节，难道没有给19世纪美国和战后南方激烈的身份和伪造问题泼上一盆冷水吗？正如一位影评人指出的那样，在一部讲述贫瘠土地、轮作和施肥的电影中，这个虚假故事的普遍吸引力变得苍白无力。

       如今，人们通过讲述伟大的冒名者故事，来谈论十九世纪的美国，他们拍摄的片子能够吸引数以百万计的观众。其中一部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最后一部小说、1857年问世的《骗子》；另一个是年代更晚近的、马克·吐温出版的一部小说：《傻瓜威尔逊》。两者讲述的都是一个美国人的故事，故事中的P. T. 巴纳姆操演的是个飞黄腾达的模范人物；对白人——有时对非裔美籍人——而言，选择、转移和假造新的身份的空间很大；社会流动及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其中的核心经验。塞缪尔·克莱门斯/马克·吐温藏有一部1882年版的《冒名者和冒险家：着名的法国审判》，此书开篇就是“冒牌的马丁·盖尔”。不过在《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中，他并未复制不合时宜的情节，而是在国王和公爵的角色中，创造了具有美国反响的冒名者和冒险家。

《傻瓜威尔逊》触及了一个更受欢迎的主题，一本更容易唤起南方意识的书——不管回国主持农场事务的人是不是前主人本人。它涉及实践经验中流动的边界，观察白人和黑人之间的关系，涉及死亡和身份——在19世纪后期，这一主题启发了许多小说和故事。在南北战争前的《傻瓜威尔逊》中，有两个长得很像的婴儿，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是一个庄园的主人。但是，一个母亲是几乎纯白血统的家奴，另一个则是庄园已故的女主人。当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那个叫罗克西的女奴失去了她的儿子和女主人的儿子。在故事中，罗克西向托马斯·A·贝克特·德利克斯·科尔这个拥有自由地位的年轻人透露，他其实是她的儿子，所以他是一个奴隶。这个故事讲述了他们长大后各自的命运。这是一个针对南方焦虑的冒名顶替者故事，以讽刺的方式反思种族和环境问题。为什么在大家庭中长大的托马斯·A·贝克特·德利克斯·科尔不诚实懦弱，而被罗克西作为奴隶抚养长大的瓦莱特·德·钱伯斯却勇敢善良？一百年后，在电影中重现这些造假者可能会招致激烈的批评，但这将是一个比将阿尔蒂加移植到田纳西州更有价值的挑战。

       本文着力讨论了改编、再造和反思，尤为关注语境。在上述讨论中，假冒者突显了他们所处时代的张力，并具备令人吃惊的才能。让我最后来谈谈某些恒久不变的东西。假冒者故事具备普世的吸引力，并不意味着我们都有行骗的意愿。在这一方面，米歇尔·德·蒙田可以成为我们的向导。一方面，面对无法挽回的死刑——就像在马丁·盖尔案中——他谨小慎微。他对自己的坏记性和易犯错误的性格反思颇多。另一方面，他召唤无论是对我们彼此，对我们同时代人，还是对我们穿越时间思考的人，都应尽其所能，诚信以待。正如他指出的，“我们是人类，是我们说的话将我们团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