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的遗产 麦克纳马拉：以铁腕重塑五角大楼 却因越战一败涂地

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可能算得上美国历史上最有权势、也最具争议的国防部长。作为五角大楼的第八任主人，他第一次建立起文职官员对武装力量的绝对权威，在七年多任期内彻底整顿、改组、重塑了美国国防部，整合了内讧不断的三军，并引入一整套科学的决策与权力运转机制，大大减少了内部倾轧，基本杜绝了高官们“拍脑瓜”决策的空间，他留给五角大楼的遗产至今仍清晰可见。

然而，这位曾在福特汽车公司和五角大楼创造管理奇迹的“神童”却遭遇了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越南战争。麦克纳马拉太“聪明”，甚至刚愎自用，所以他破产了，在战争决策中失去了视力。越南战争带有浓厚的麦克纳马拉色彩，以至于被媒体嘲讽为麦克纳马拉战争。他最终带着“战犯”的骂名离开了五角大楼，并终生背负着这个包袱。为什么这个年轻的天才会落到这种地步？

麦克纳马拉

让福特公司起死回生

1916年，麦克纳马拉出生在美国西海岸长满绿草的加州旧金山的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母是年老和寡妻的结合体。少年时，他的爱尔兰父亲来到蛮荒的西部打拼，将近半个世纪时就结婚生子。

在这个和财富、智慧、权势都不太沾边的家庭里，他那没上过多少学的父母绝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天资聪颖、学业优异的儿子未来会同时得到这三者。多年后，麦克纳马拉得意地自述道，原本班上成绩最优异的总是华人同学，当他一改贪玩习惯稍加努力后，就远远超过了他们。

麦克纳马拉1937年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39年获得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次年在哈佛任教，教授统计分析在管理中的应用。这为他一生的事业打下了基础。后来，五角大楼的一位陆军上校曾讽刺地说:“麦克纳马拉的命运早已安排好了。当他在哈佛商学院的时候，有人拨动开关让它工作。”

二战期间，华盛顿一个投身军旅的年轻行政官员查尔斯·桑顿上校来哈佛商学院网罗了一批管理学“神童”，到陆军航空队担任统计分析军官。这个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拟定适当的计划，确保在制订的时间表里，使分布于全球、拥有二百多万人员和十几万架飞机的美国陆航部队，能够配上适当的装备和物资。

麦克纳马拉在新闻发布会上

1945年战争刚结束，桑顿就带着这个小团队集体转会到业绩下滑的福特汽车公司，受聘继续从事统计分析控制工作，以扭转福特的经营局面。那年，麦克纳马拉刚29岁。他们到福特后迅速创造了商业奇迹，每个人都赚到丰厚的报酬并快速攀升至高管位置。麦克纳马拉爬得最高，1960年被任命为董事长，福特公司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位非福特家族成员的人担此重任。他们在二战期间和福特公司的故事，后来被美国《商业周刊》资深作家约翰·伯恩写成一本着名的商业管理着作——《蓝血十杰》。书名取自西班牙古代的传说，认为贵族身上流淌着蓝色的血液，后来西方用蓝血泛指高贵、智慧的精英才俊。

麦克纳马拉聪明、能干、果断、自信、不顾一切，生活方式严谨。他更像是常青藤联盟的老师，而不是底特律普通的汽车企业主。业余时间，麦克纳马拉喜欢看书，听交响乐，和朋友进行学术讨论。在处理问题时，麦克纳马拉痴迷于数字量化管理，对数字着了魔。如果一个问题可以用数字直观地解释，他就会心安理得。他要求尽可能在提交给他的文件中附上数字和图表。定量计算和冷静客观的分析是麦克纳马拉处理问题不变的法宝。“活电脑、超人、机器人”的传说不胫而走。

当上福特公司董事长后时间不长，麦克纳马拉被肯尼迪的妹夫，也是好莱坞着名演员阿诺德·施瓦辛格的前岳父萨金特·施莱弗招募进了当选总统肯尼迪的班子，出任国防部长。在1975年43岁的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就任该职前，44岁就任该职的麦克纳马拉是最年轻的国防部长。但麦克纳马拉个性的致命缺陷，看世界问题时缺乏复杂的头脑。这就注定了他即将在管理国防部大放异彩，但在越南这种极为复杂的问题上栽跟头。

麦克纳马拉和约翰逊总统

以管理革命重塑五角大楼

1961年初，当麦克纳马拉接管五角大楼时，这并不是一项出色的工作。美国国防部成立于1947年，但权责不清，体制不顺。大臣们很难理顺与下属和高级军事将领的关系。各军种之间存在严重的扯皮，他们为了有限的军事预算而内讧。在他的七位前任中，有一位自杀了，两位带着耻辱离开了。他们可能有野心，但工作一年多就走了。

上任伊始，麦克纳马拉就明确宣布：“我到这里是为了开启并刺激新思路与新方案的形成，而并非只是调停纠纷和协调利益。”他从国防管理和采购制度入手，凭借主动性的集权式管理方法和处理规划、评估事宜的精明老练的手段，掀起一场管理革命。

20世纪30年代末，麦克纳马拉还在哈佛商学院学习时，就注意到了通用汽车的商业奇迹。1920年，由创始人杜邦家族控制的通用汽车濒临破产。小阿尔弗雷德·斯隆接手后，从财务工作做起，通过管理专家建议的成本控制，将财务工作打造成汽车行业第一。麦克纳马拉对此非常着迷，仔细研究了通用汽车的例子，并在福特公司发扬光大。现在，轮到五角大楼了。

麦克纳马拉仔细研究后发现，“有效管理国防部资源的主要问题，不在于缺少管理的法定权力，而是没有做出正确决策所需的基本管理工具。”这一“工具”就是麦克纳马拉带进国防部的一批“神童”。

这是一个精心挑选的知识分子群体，阵容强大。他们大多来自常春藤盟校，出生于工商管理专业。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兰德公司的背景。神童们想向五角大楼展示的是一套叫做“计划、规划、预算系统”和“系统分析”的东西。“计划、规划和预算系统”是查尔斯·希奇提出的，他受到麦克纳马拉的邀请，在51岁时进入国防部。希特是一名为兰德公司工作的经济学家。1961年，他和罗兰·麦肯合著了《核时代的国防经济学》一书。“系统分析”是国防部在年仅30岁的艾伦·恩索文的监督下开发的一项技术。麦克纳马拉任命希奇为负责审计的助理国防部长，恩索文担任他的副手和新成立的系统分析办公室主任，该办公室成为麦克纳马拉时代国防部权力最大的部门。

C-5银河重型远程运输机

此前美军的计划管理模式是军方通过参谋长联席会议搞的“联合战略目标计划”，先分析美国对外做出的外交承诺和面临的威胁，再针对世界形势提出相应的军力需求，但这部分是以各个军种为单位提出的，各军种的规模和获得预算的多少，直接决定了其地位和未来，因此内讧严重。而所谓“计划、规划、预算系统”，就是通过有财政保证的5年为期的计划，把长远规划和短期预算联系起来，同时从军事和经济的角度出发研究问题，用“系统分析法”，根据成本-费效比对不同方案。一句话，就是以最少的钱做最多的事。最终形成“总统备忘录草案”，再分发到国防部下属的九个职能部门，国防预算在这些部门中分配。这一模式，由国防部文职部门作出分析并制订政策，这样就不动声色地绕开了军方。

麦克纳马拉认为，大多数事情都可以用数字量化来表达，然后在此基础上做出合理的决策。这种管理模式包含了三大武装的包罗万象的计划，文职官员很容易看到整个武装的全貌。此外，这为国防部长提供了一个独立的智囊团，使文职部长能够从各军种中掌握主动权，为每个重要项目制定长期计划，这与过去各军种缺乏长期规划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

在和白宫、国会、新闻界打交道时，他给人们的印象是，从来没有一个国防部长像麦克纳马拉这样对问题了如指掌，对工作得心应手，对细节熟稔于胸。在一些富有争议的重大决策和武器项目上，事实证明了麦克纳马拉的远见，如C-5银河式巨型运输机、快速滚装运输船和M16步枪，都是他不顾强烈反对和质疑，拍板上马的项目，这些武器系统至今还发挥着巨大作用。

口径5.56毫米的M16自动步枪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根据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创伤弹道学研究报告，麦克纳马拉认为小口径步枪足以满足军队的需求，但军队的高层保守分子和社会上很多人嘲笑小口径步枪:“谁听说过拿松鼠枪打仗？”麦克纳马拉订购了一批M16送往越南进行实验。很快，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在为M16而战。

越战中装备M16自动步枪的美国士兵

在麦克纳马拉之前，军方经常一哄而上发展某个项目，耗资甚巨最后却发现重复建设，或者研制出来的武器已经过时。在麦克纳马拉以后，这种现象大为减少。

总的来说，后来成为美国国防管理模式基本框架的麦克纳马拉管理革命，是麦克纳马拉留给国防部最重要的遗产。

如果没有越战……

如果没有越南战争，麦克纳马拉可能是最伟大的国防部长之一，但这个卑微的国家和持续不断的战争撕掉了麦克纳马拉的光环。

1950年代中期法国人放弃了他们在中南半岛的这块殖民地后，美国人将其接管下来，继续支持当地的反共政权。但南越的局势越来越糟糕，该国领导人对“越共”武装领导的人民起义毫无办法。

1961年底，麦克纳马拉开始涉足越南。当时美国的主要职责是向南越提供军事援助，这需要通过五角大楼来执行。因此，援助政策中的许多问题需要麦克纳马拉的决定。此后，麦克纳马拉逐渐将原本负责外交事务的国务院和负责白宫安全政策的国家安全顾问放在一起空，只对总统负责。作为白宫越南政策的执行官员，他基本上涵盖了越南战争中的重要决策问题。

马卡纳马拉的越南实地考察

麦克纳马拉对数字的独特癖好，对复杂的人文、社会问题认识不足，在越南问题上暴露无遗。后来成为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务卿的科林·鲍威尔将军当年是一名年轻军官，作为军事顾问被派到南越军队，指导南越军清剿“越共”武装。他亲眼目睹了麦克纳马拉在越南所主导的荒谬政策。

鲍威尔在自传《我的美国之路》中写道:“麦克纳马拉时代主导美国人对越南看法的系统分析方法才刚刚开始实施。如果一个村庄被一定长度的栅栏包围，并有民兵把守，而且村长在过去三周内没有被越共杀害，我们就把这个村庄归类为“安全”村庄。在访问越南48小时后，麦克纳马拉部长总结说...各种系统分析的结果表明，我们正在赢得这场战争。系统分析有意义，系统分析才能明白真情。"

然而，在越南战地，美军和他们的南越学生连越共的影子都见不到。鲍威尔挖苦说：“我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正在把最优良的技术送给南越军队使用。麦克纳马拉的计算尺精英们算出的精确指数不过是在衡量不可衡量的东西而已。”而美国军方早已被麦克纳马拉那一套吓人的管理学理论震慑住，不敢对这位部长提出质疑。

1967年，麦克纳马拉发现美军在南越战场上遇到越来越多的北越正规军。这场战争不再是针对起义“越共”的反游击战，而是与北越正规军的常规战争。残酷的地面战斗使美军伤亡惨重，美国的反战运动愈演愈烈。美国强大的武装力量虽然在大规模地给对手放血，但在敌人流血之前，美国自身的信心越来越低。与此同时，美军对北越的持续轰炸不仅损失惨重，而且效果也值得怀疑。麦克纳马拉赞助的兰德公司的一个研究小组在分析了轰炸行动后认为，美国的轰炸加强了北越的军事实力。另一个研究小组告诉他，轰炸将迫使北越重返谈判桌。

到这年底，麦克纳马拉认为战争已经失败，看不到尽头，他从坚定主战的鹰派转变为支持撤军的鸽派，麦克纳马拉在政府的个人事业被彻底葬送，不得不宣布提前辞职。此时，他已声誉扫地，被众多反战媒体骂作“战争罪犯”、“刽子手”。

晚年，麦克纳马拉重访越南，并与前对手、前越南国防部长武元甲将军握手。

后世历史学家认为，麦克纳马拉是二战以来，第一个总统以下级别的官员取得对国防事务绝对控制权的人，是第一个对国防事务行使真正控制权的文官。他开创的管理革命，在发展国家战略和防务问题上颇有作为，但任内最大的失败是越战战略指导方面，乱干涉战场指挥官们的决定，比如限制轰炸河内、海防等重要目标，不允许在北越的港口布雷。麦克纳马拉的办事方式是会计师式的，对世界没什么研究也没有特定观点，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这使他忽而乐观忽而悲观，以这样的状态去指挥战争，要想取胜是不可能的。

参考书目:

麦克纳马拉《回顾：越战的悲剧与教训》

亨利·特雷维特:麦克纳马拉

道格拉斯·金纳德：《国防部长》

史蒂文·莱登:谁控制了美国战争: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历史

科林·鲍威尔：《我的美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