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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斯特罗姆 北岛笔下的特朗斯特罗姆: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2022-02-15 21:21

编者按:2015年3月26日,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龙斯特罗姆逝世,享年83岁。特隆斯特朗和中国诗人北岛保持着长期的友谊。北岛与特朗斯特罗姆的交流和友谊被写进了两篇文章《蓝房子》和《黑暗如何焊接灵魂的银河》。这篇文章收录在散文集《时间的玫瑰》中。

特朗斯特罗姆在自己位于波罗的海龙马屋岛的夏季别墅“蓝房子”外散步。 Cato Lein 图

“蓝房子”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在斯德哥尔摩附近一个岛上的别墅。这所房子实际上又小又旧,必须翻新和粉刷才能在瑞典的严冬中生存。

       今年三月底,我到斯德哥尔摩开会。会开得沉闷无聊,这恐怕全世界哪儿都一样。临走前一天,安妮卡和我约好去看托马斯。从斯德哥尔摩到托马斯居住的城市维斯特若斯有两个小时路程,安妮卡开的是瑞典造的红色萨巴车。天阴沉沉的,时不时飘下些碎雪。今年春天来得晚,阴郁的森林仍在沉睡,田野以灰蓝色调为主,光秃秃的,随公路起伏。

安妮卡做了十几年外交官,一夜之间成了上帝的使者——牧师。对我来说还是有点怪怪的,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突然转行跳伞。安妮卡真的像个运动员。他高个子,短发,很有活力。1981年我在北京见到她时,她是瑞典大使馆的文化专员。在当时,在使馆区戒备森严的铁栏后面,西方是一个相当抽象的概念。每次见到安妮卡,我都会打电话预约,等她开车送我进去。经过了望塔后,我像口袋里的面粉一样滑了下来。

       1983年夏末,一天中午,我跟安妮卡去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饭。下车时,她给我一包东西,说是托马斯最新的诗集《野蛮的广场》,包括马悦然的英译稿和一封信。马悦然在信中问我能不能把托马斯的诗译成中文,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托马斯的名字。

回家查字典,翻译了九首歌,真的很神奇。托马斯的形象奇特而辉煌,语气独特。幸运的是,我是他的第一个中文翻译。相比之下,我们的中国诗歌起点很低。

       1985年春天,托马斯到北京访问。我到鼓楼后边的竹园宾馆接他。那原是康生的家,大得让人咋舌。坐进出租车,我们都有点儿尴尬。我那时英文拉不开栓,连比划带迸单词都没用,索性闭嘴。最初的路线我记得很清楚:穿过鼓楼大街,经北海后门奔平安里,再拐到西四,沿着复外大街向西……目的地是哪儿来着?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那辆丰田出租车开进虚无中。只记得我紧张地盯着计价表上跳动的数字:兜里钱有限。

两天后,我又陪托马斯去了长城。那一天,作协开车带着人民画报社瑞典组的李志毅出去了。他把作协的翻译女士带走了,她很高兴地去买买买去穿衣。李志毅是我的哥们,所以没什么好说的,除了他要对司机保持必要的防范。当年,我和托马斯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我们坐专车欣赏风景,在长城脚下的外国专家餐厅吃免费午餐。

       那天托马斯很高兴,面色红润,阳光在他深深的皱纹中转动。他触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对人们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我请他转过头来,揿动快门。在那一瞬间,他双手交叉,笑了,风掀起他开始褪色的金发。这张照片后来上了一本书的扉页。那书收入托马斯诗歌的各种译文,包括我译的那几首。

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书封

果戈理

夹克穿破了,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片

坐在那堆信件里,坐着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我的心像一页纸吹过冰冷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间点燃杂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与毁灭处于同一纬度

       

穿大衣的可怜人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和过去一样,被欢笑的牛群包围着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是动物已经走出了比树木更高的区域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在外面,黑暗正在烙印一个灵魂的星系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尼古拉·果戈理

       夹克破得像狼群。

脸像大理石板。

       在那轻率而错误地沙沙作响的小树林中

坐在他的信件圈里,

       心像一片纸屑穿过充满敌意的通道

飘动着。

       日落现在像一只狐狸匍匐爬过这个国度,

瞬间点燃草丛,

       空间充满角与蹄,而下面

我父亲的双座马车像影子一样亮着

       院落之间悄悄滑动。

圣彼得堡和湮灭在同一纬度

       

在冰冻的居民区周围,穿着斗篷的穷人

       像一朵水母漂浮。

这里,笼罩在禁食中的是那些曾经被欢声笑语包围的人群。

       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

人们摇着桌子。

       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

所以坐上你的火焰车离开这个国家吧!

       

果戈理

这件大衣像狼群一样破旧。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文字的森林里,森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像一张纸在冷漠中飘动

       走廊。

此刻,夕阳像狐狸一样潜入了这个国家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下面全是角和蹄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开灯的庭院。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穿斗篷的可怜人。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它们已经远远超过了树线。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看外面,黑暗如何焊接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李笠和董继平均为托马斯的重要译者,他们分别把托马斯的诗全部翻成中文,结集在国内出版。李笠是从瑞典文译的,董继平是从英译本转译的。

我一直认为李莉的翻译是可靠的,我无意挑战他的翻译。重读富尔顿的英译本后,对李力的翻译感到不安,于是决定自己重译这首诗。除了富尔顿的英文翻译,我还参考了李志毅的中文翻译。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后让马悦然去查了一下,他只提出了修改一个字的建议。

       在我看来,李笠的译文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力度。托马斯的诗歌风格冷峻节制,与此相对应的是修辞严谨挑剔,不含杂质。而李笠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例如,“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首先在原文中没有感叹词;其次,双音词“心脏”在这里很不舒服,让人想到医学用词。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而且“土地”不够准确。“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大衣”不够确切,应为斗篷,这样才能和海蜇构成联想关系,“可怜虫”应为穷汉,因为这个词在原作中并无贬意。“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由于“树线”这个关键词没译出来,致使全句溃散不得要领。

此外,李力的翻译中还有明显的错误和遗漏,如“应该”。“他的饥饿之爪”应该是“禁食”,只要你知道尼古拉·果戈理死于禁食的背景,你就不会犯这个错误。“被人群撼动的桌子”应该是“被人类撼动的桌子”。相比之下,“人潮汹涌”让这个形象变得迷茫和浑浊,而“人类”则让它站立和增重。“黑暗在烙一个灵魂的星系”,应该是“黑暗如何焊牢灵魂的星系”,烙与焊,一字之差,千里之差。

       再就是李笠对标点符号及分行的不在意,也显示了翻译中的轻率。标点符号和分行是一首诗结构中的组成部分,其重要程度正如榫之于桌子、椽之于屋顶一样。特别是分行,由于中文和西文语法结构的巨大差别,虽然很难一一对应,但要尽量相伴相随,以便让读者体会其结构的妙处。

尽管如此,与董继平的翻译相比,李莉的翻译还是占优的。只要看一眼董的翻译,就够了。仅以最后一段为例:“在这里,笼罩在禁食中的是那些曾经被欢声笑语包围的兽群,/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带到了很远的树线上的草地上。/人们摇桌子。/向外看,看黑暗如何猛烈地燃烧整个灵魂星系。/所以上你的火焰车离开这个国家吧!”这是诗吗?这是托马斯的诗吗?这种风格不是违背了托马斯简洁的创作原则吗?

       再来看看其中的错误。第一句明明是单数,那守斋的人即果戈理本人。而第二句由此导致了个更大的错误,把畜生当成人:“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人们摇晃的桌子”,则是和李笠犯了类似的错误。“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剧烈地焚烧”其实就是焊住,一个关键词的误用就完全废了这神来之笔。最后一句应为“乘上”,而非“乘……上升”,这有本质的区别。由于篇幅所限,在此就不多费笔墨了。

《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书封

言归正传。托马斯最早的作品之一《尼古拉·果戈理》被收入他的第一部诗集《十七首诗》。尼古拉·果戈理是19世纪俄罗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代表作有小说《死魂灵》和喜剧《钦差大臣》。在他的一生中,有几个重要的因素与这首诗有关。首先,他出生在乌克兰的一个地主家庭,在农村长大。第二,父亲英年早逝。他离家到彼得堡谋生,遇到了普希金等人。彼得堡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城市。第三,他穷了一辈子,一辈子没结过婚,死时才四十三岁。在他死前,他被一个牧师控制,听从他的意愿烧掉了《死魂灵》第二卷的手稿;而且禁食期间保持禁食,吃得很少,尽量不睡觉避免做梦。禁食导致了他的重病。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面孔像大理石片。/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走廊”。我在教书时,一个美国学生指出,由于外套这个词也有书封套的意思,故此诗是从一本书开始的。我认为有道理。从他的阅读切人点出发,“面孔像大理石片”、“坐在书信的树林”、“心飘动像一张纸”变得顺理成章。是的,这首诗正是从阅读果戈理开始的,一种由表及里的阅读。最后一句非常奇特,心飘动像一张纸,即写作;而走廊用的是复数,令人想到迷宫,显然指的是写作中的迷失。

第二段充满自然意象,是对尼古拉·果戈理乡村童年的回顾:此刻,“夕阳像狐狸一样潜入乡村,/刹那间点亮了草地。/空到处都是角和蹄。下面/马车像影子一样滑过父亲开着灯的院子。”夕阳像狐狸一样潜入这个国家,使整个画面栩栩如生。绿草被不可名状的红色点燃,“空显然是点燃的结果,仿佛是孩子眼中烟雾的错觉。”马车滑过我父亲的院子,灯光像影子一样亮着”。在这里,马车代表着离开的愿望,呼应着“坐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个国家”的结局。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那披斗篷的穷汉。”与第二段的明亮的梦幻基调形成对比,第三段由沉重阴郁的都市意象组成,显然和果戈理在彼得堡的生活有关。仅一句代表了另一个世界的幻象:“”,用括号以示和现实的区别。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是妙句,其妙首先妙在结构上,在起承转合上节外生枝,让人警醒;再就是妙在其独特的隐喻效果,把一个城市和毁灭这样的抽象名词用纬度并置,让地理历史及个人命运压缩在一起,使这隐喻变得非常之重。

最后一段把整首诗推向了高潮:“在这里,禁食的人被会笑的动物包围着,/而它们已经远远超过了树线。”尼古拉·果戈理临终时的禁食成了一个注脚。笑的动物,作为童年的伙伴,已经永远消失了。树线其实就是生命的线,树线上面的距离是暗的

       指死亡。“人类摇晃的桌子”,是典型的托马斯式的警句风格——稳准狠,既突然又合理,像炼丹术一般。我们人类的桌子,难道不是在摇晃吗?“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依我看,是这首诗中最妙的一句。如果只是“灵魂的银河”并没有什么,但“黑暗”和“焊住”一下激活了它。那种窒息感,却用如此辉煌的意象照亮,想想看,这个意象太大了,要用什么样的尺子才能衡量它?“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如果马车第一次出现指的是离开家乡的话,那这次则代表了死亡与超越。

用一首短诗来总结一个作家的一生有多容易?但是托马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他从读书开始进入尼古拉·果戈理的生活,从童年到彼得堡直至去世;不仅卷入了作家的生活,还卷入了他的内心危机,从而展现了人类的普遍困境。

       我刚刚收到托马斯的妻子莫妮卡的电子邮件,她告诉我,托马斯写《果戈理》年仅十八岁。让我大吃一惊。大多数诗人是通过时间的磨砺才逐渐成熟的,而托马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惊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说,托马斯的写作不存在进步与否的问题——他一出场就已达到了顶峰,后来的写作只不过是扩展主题丰富音域而已。

       快到维斯特若斯,安妮卡用手机和莫妮卡联系,确认高速公路的出口和路线。托马斯住在一片灰秃秃的没有性格的排房里——我紧跟攥着门牌号码的安妮卡东奔西突,在现代化的迷宫寻找托马斯。

他出现在门口,扔下拐杖,紧紧地抱住我。那一刻,我真的害怕自己会放声大哭。莫妮卡说:“托马斯要出去散步...看看我们的托马斯。如果这两天他没有感冒,他会像明星一样……”直到我坐下来,我才能真正见到他。他的头发全白了,但他看起来很好,中风前他的眼睛恢复了镇静。

       1990年12月,我得到托马斯中风的消息,马上给莫妮卡打电话。她哭了,“托马斯是个好人……他不会说话了……我能做什么?”莫妮卡是护士,托马斯中风后她辞了职。1991年夏天我来看望他们,托马斯显得惊慌而迷惘。他后来在诗中描述了那种内在的黑暗:他像个被麻袋罩住的孩子,隔着网眼观看外部世界。他右半身瘫痪,语言系统完全乱了套,咿咿呀呀,除了莫妮卡,谁也听不懂。只见莫妮卡贴近托马斯,和他的眼睛对视,解读他的内心。她也常常会猜错,托马斯就用手势帮助她。比如把时间猜成五年,手指向右增加,向左减少,微妙有如调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在托马斯和莫妮卡的现实中是真的,他们跨越了语言障碍。

现在托马斯会说几句简单的瑞典语,经常说“非常好”。托马斯,你想喝点咖啡吗?-非常好。去散散步-好的。你想弹钢琴吗?-很好。这表明他对与莫妮卡分享的现实感到满意。我给托马斯带来了一套CD,是格林·高德演奏的巴赫第一、第五、第七钢琴协奏曲。他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向莫妮卡眨了眨眼。在我的要求下,他用左手演奏了一些音乐,相当专业。玩完后,他挥挥手,抱怨为左手写的分数太少——现在莫妮卡的翻译很准确。

       女人们去厨房忙碌,我和托马斯陷人头一次见面的尴尬中。我说了点儿什么,全都是废话。我剥掉激光唱盘上的玻璃纸,把唱盘交给托马斯。放唱盘的自动开关坏了,用一根黑线拴着,托马斯熟练地把唱盘放进去。在高尔德演奏第一协奏曲的前几秒钟,他突然大声哼出那激动人心的第一乐句,吓了我一跳。他两眼放光,让位给伟大的钢琴家和乐队,自己摸索着坐下。音乐给了我们沉默的借口。

茶几上,一团玻璃纸慢慢绽放,像一朵透明的花。

       

问:哪些作家影响了你?

       答:很多。其中有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艾吕雅和瑞典诗人埃克罗夫。

问:你认为诗歌的特点是什么?

       答:凝练。言简而意繁。

问:你的诗和音乐有密切关系吗?

       答:我的诗深受音乐语言的影响,也就是形式语言、形式感、发展到高潮的过程。从形式上看,我的诗与绘画接近。我喜欢画画,少年时我就开始画素描。

问:你觉得风格怎么样?

       答: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消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

问:你的诗,尤其是早期的诗,试图消除个人感情。这是我的感觉吗?

       答: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间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间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

问:有人认为你是知识分子诗人。你怎么想呢?

       答:也有人认为我的诗缺少智性。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和梦是手足。很难把内心不可分的东西分成哪些是智性哪些不是。它们是诗歌试图表达的一个整体,而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回避通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给读者更大的感受自由。

问:诗歌的本质是什么?

       答: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摘自《托马斯访谈》

       

给防线后面的朋友

       1

我写给你的太可怜了。还有我写不出来的

       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

最终消失在黑夜中。

       2

这封信现在在检查员那里。他打开了灯。

       强光下,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

摇一摇,停下来,露出牙齿。

       3

请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遇

       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

我终于可以睡觉变成三叶虫了。

               

我决定放弃合作社,在托马斯的诗歌翻译中单干。虽然这有些孤独,但很容易。

       从题目上看,托马斯又涉及到他最常见的主题——边界。这回是语言的边界,是可表达与不可表达的边界。第一节点出表达的困境:“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最终穿过夜空消失。”老式飞艇这个意象很妙,夜空指的是人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不明区域。第二节始于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则意味着语言所具有的行为能力,是对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的挑战。第三节第一行“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我们指的我和防线后面的朋友。“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由于死亡和遗忘,“请读这字行之间”所代表的语言的虚无终于显现出来。三叶虫显然来自托马斯关于博物馆的童年记忆,那化石是虚无的外化。

这首诗的美在于结构的切割和衔接。数字所代表的三个段落看似互不相关,但也指的是同一个主题——语言的边界。从第一季老飞艇的消失到第二季督察的出现;从“抖、停、露牙”的暴力倾向,到最后一节“请读这一行”的克制与冷静。接转中有一种不慌不忙的大度,全诗匀称自然突兀。从某种意义上说,读者必须采取开放的阅读模式,才能破译并进入这首诗。

       

蓝色的房子里挂着一幅独桅帆船的油画,是托马斯的祖父画的。这栋房子至少有150年的历史了。因为保暖的需要,天花板很低,窗户也很小。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楼,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托马斯的小书房,而窗户就是树林。托马斯的许多图像都与蓝房子有关。

       我头一回见到蓝房子是1985年夏天,即我陪托马斯游长城的半年以后。那时我像只没头苍蝇,在官僚的玻璃上撞了好几个月,终于有只手挥了挥,把我放了出去。

托马斯微笑着在蓝房子外面迎接我。除了马悦然和他的妻子宁祖,还有他们的学生比达和安妮卡。安妮卡来晚了。她刚从北京调回瑞典外交部。如果时间是一部电影,我必须倒带,让那一瞬间慢慢播放,或者干脆定格。当时,托马斯是开玩笑的,像牛一样强壮;宁祖活得好好的,笑个没完;安妮卡年轻如大学生,精力充沛,仿佛直接从北京之旅——私人一日游走来。

       瑞典的夏天好像钟停摆——阳光无限。坐在蓝房子外面,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尝莫妮卡做的小菜,话题散漫。瑞典文和中文近似,有两个声调。两种语言起伏应和,好像二重唱。那年蚊子特别多,逆光下呈雾状,挥之不去,让人心烦意乱。而托马斯坐在蚊子中间若无其事。蚊子不咬他,他也不驱赶,似乎达成了一个秘密的和平协议。

托马斯给我看了他新近完成的诗《上海》。前两句是:“公园里的白蝴蝶被很多人阅读。/我爱这道白色的菜,像真理的一角。”这个形象来源于他在上海的经历。从北京到上海,没有人陪他,使馆要求他保留所有发票。大部分发票都是中文的,他倒过来看也没用。上海有很多闲人,所以我猜这个奇怪的动作吸引了人们的观看,所以发票变成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被很多人阅读。

       托马斯是心理学家,在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依我看,这职业和诗歌的关系最近,诗歌难道不像个少年犯吗?在二十三岁那年,托马斯靠他的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把瑞典文坛给镇了。即使现在看,那些诗也近于完美。他写得很慢,一辈子只有一百多首诗,结成了全集也不过一本小书而已,但几乎首首都好。那是奇迹。

我们回到1998年,饭前喝西班牙开胃酒。我问了托马斯的写作情况。他从抽屉里找到两个八开的格子。1990年12月是一个分水岭。以前的字迹清晰工整。中风后,我换了左手写字,就像地震的结果。一位美国诗人告诉我,托马斯访问美国时,离开时,有人在他住的房间里塞了一张模仿他的诗的纸条,然后发现了,声称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如果他们能看到手稿,还不错

       六七十年代,不合时代潮流的托马斯受到同行们恶狠狠的攻击,骂他是“出口诗人”、“保守派”、“资产阶级”。记得有一次我问他生不生气。“我倒想说不,可我能不生气吗?”如今时代转过身来,向托马斯致敬。他接连得到许多重要的文学奖。莫妮卡告诉我,前不久,他俩去斯德哥尔摩美术馆,被一个导游认了出来,他大声向观众们说:“这是我们的托马斯!全体向他们鼓掌。”

       写于1996年解冻

自来水;声音大;古代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巨大的铁鸟飞过死亡。

       

这首短诗只有五行,却惊心动魄。刚开始还挺安静的:“流水;响亮;”《古代催眠》用流水的声音勾勒出冰雪融化的场景,声音成为推动这首诗前行的动力:“河水淹没了汽车墓地,闪烁着/在那些面具后面。“如果第一行是声音,那么第二行和第三行就是画面,这幅画中有一个不祥的征兆:汽车墓地和面具,这是被遗弃的汽车。自然形象和工业文明形象在这里相遇,它们处于一个相当负面的阴影中。然后,“我抓住桥的栏杆”,解说员终于出现了——在桥上。动作的突然性构成紧张,暴露了叙述者内心的恐惧——“桥:一只巨大的铁鸟飞过死亡”。这是一个多么强烈的形象,首先是准确生动,然后是动态的、紧迫的、有威胁的。桥,工业文明的象征,实际上意味着死亡。全诗从流水到桥,从慢到急,从和平到死亡,从古到今,戛然而止。

       我忽然想到传统。托马斯拥有多么丰富的传统资源,自古罗马的贺拉斯到日本的俳句,从瑞典前辈诗人埃克罗夫到现代主义的宗师艾略特,从法国超现实主义的艾吕雅到俄国象征主义的帕斯捷尔纳克。他承上启下,融汇贯通,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中开创出自己的道路。

回顾中国现代诗歌,我们不禁感到传统一再被打断。五四运动是第一次中断,否定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导致了早期白话诗的苍白和幼稚。左翼运动的革命文学使诗歌成为宣传工具,这是第二次中断。第三个中断是“九叶派”之后中国诗歌的极大空白度。“今日派”出现后,代沟纵横,学校众多,恶语相向,原本十分有限的传统资源更加枯竭。没有传统的撑腰,我们的写作是不断从零开始的。

       自八十年代初起,大量的西方作品译介到中国。在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相遇过程中,有一个相当流行的看法,认为现代主义必然是反传统的。我本人就深受这一看法的影响。其实这完全是误解。

我最近在采访中说,这几年在海外对传统有了新的认识。传统,就像血液的召唤,是你在人生的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的东西。传统深厚,个人力量薄弱,就像风和孤帆,只有知道风向的帆才能走得远。问题是传统就像风的形成一样复杂,往往遥不可及,不可知。中国古典诗歌非常重视意象和境界,最终成为我们的财富。在海外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感觉李白、杜甫、李煜都站在我身后。我在听格尔纳特·阿吉朗诵的时候,仿佛看到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施塔姆站在他身后,还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虽然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这是传统。如果我们有能力,就要加入和丰富这个传统,否则就是害群之马。

       

1990年初,我漂流到瑞典,在斯德哥尔摩住了8个月。1985年令人眩晕的夏天过去了。我整天拉窗帘,和自己相处不好。如果我没有瑞典朋友,我可能已经疯了。

       那年我常和托马斯见面。

一张托马斯在花丛中的照片显示:1990年8月4日。那天早上,我和李丽坐船直接去了蓝房子,但是我们错过了站,被留在了另一个岛上。下一艘船要等好几个小时。李丽说服了一位住在岛上的老人用摩托艇送我们,但老人拒绝接受任何钱。

       那天布罗斯基也在。他1972年离开俄国,再也没回去过。几乎每年夏天,他都到斯德哥尔摩住一阵,据说是因为这儿的环境气候最像他的老家彼得堡。我头一眼就不喜欢他,受不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劲头。此后又见过面,都改变不了这第一印象。布罗斯基对托马斯倒是很恭敬。他曾老老实实承认,他的某些意象是从托马斯那儿偷来的。

我们坐在阳光下喝着啤酒,懒洋洋的。每个人都靠在蓝色房子的扶手台阶上,依次用宝丽来相机拍照。他们最小的女儿玛丽亚帮助清理杯子和盘子。她看起来像莫妮卡。他们有两个女儿,都住在斯德哥尔摩。

       李笠、布罗斯基和玛利亚赶傍晚的一班船回斯德哥尔摩,我留下来,住在蓝房子旁边的一栋小木屋里。那夜,我失眠了。树林里的猫头鹰整夜哀号。

算上,离托马斯中风只剩下四个月了。只有托马斯本人,1974年出版的唯一一首长诗《波罗的海》预言了这场灾难。八月初,我从瑞典搬到了丹麦。在离开之前,我和托马斯夫妇有过最频繁的接触。他们一到斯德哥尔摩就打了电话。对中国人来说,晚餐是不可或缺的。喝了几杯后,托马斯总是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高的中国人。”

       11月初,我在丹麦奥胡斯刚落脚,托马斯就跟过来朗诵。我像傻子一样,坐在听众中间。现在想起来,那是天赐良机,在托马斯即将丧失语言能力以前。他嗓子有点儿沙哑,平缓的声调中有一种嘲讽,但十分隐蔽,不易察觉。他注重词与词的距离,好像行走在溪流中的一块块石头上。朗诵完了,听众开始提问。有个秃顶男人和托马斯争了起来。我还是像傻子一样,头在瑞典语和丹麦语之间扭来扭去。我从来没见过托马斯这么激动过,他脸红了,嗓门也高了。

独奏会结束后,主人邀请我们一起吃饭。当被问及刚才的争论时,托马斯只说了一句:“那家伙自以为有学问。”我想找来听朗诵的同事安娜要一本诗集。他把手伸进书包,做了一个像孩子一样的鬼脸——不见了。走了?我有点怀疑。不见了!他肯定地说。

       一个月后,他拒绝再和任何人争论。听到他中风的消息,我很难过,写了首诗给他,听莫妮卡说他看完掉了眼泪:“你把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锁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随钟声摆动的教堂的重心/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

78年过去了,托马斯真的保持了平衡。

       我第二天一早飞回美国,得早点儿动身回斯德哥尔摩。晚饭吃得早,有鱼子酱、沙拉和烤鱼,餐桌上点着蜡烛,刀叉闪闪。烛光中,托马斯眼睛明亮。莫妮卡时不时握握他的手,询问般地望着他。饭后,我们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正好是晚间新闻。政客们一个个迎向镜头,喋喋不休。莫妮卡和安妮卡笑起来,而托马斯表情严肃,紧盯着电视。一会儿,莫妮卡关上电视,端出她烤的苹果馅饼。我们正有说有笑,托马斯又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莫妮卡告诉我,托马斯觉得有责任监督那些愚蠢的政客。

       1990年夏天,我的确在蓝房子过夜时失眠,莫妮卡证实了这一点。那么第二天早上干什么来着?对了,我跟托马斯去采蘑菇。我们穿上长筒胶靴,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员。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林中小路更加泥泞。托马斯走在前头,用小刀剜起蘑菇,搁嘴里尝尝,好的塞进口袋,坏的连忙吐掉,说: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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