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 一片冰心在玉壶
还是在2008年,时任《读书》主编吴彬女士在信中垂问有何文章可发,那一年12月是陈旭麓先生逝世20周年,我答愿写一篇回忆文字。吴彬主编欣然同意,并嘱我9月前一定要交稿,否则赶不上12月号。然而整整一个夏天,日子过得匆匆忙忙,一直找不到感觉。越是想要好好写的文章越难下笔,于是无疾而终。越明年,吴彬主编也退休了。如今又过了近七年,再过三年,就是陈先生百岁冥诞,我自己也年轮徒长,时不我待,再不留一点个人史的侧记回顾,连记忆亦终将随风而逝。陈先生作为史学家的文章成就,不待我赘述,我未曾遗忘的,只是两代世交间一些私人往事。一个陈先生与先父订交于上世纪50年代,后一道编篡大学教科书,在北京共同切砺数年,遂成通家之好。他们二位和蔡尚思、孙思白、彭明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借用清末权臣荣禄故居会客所在的八角亭,编出的一套四册教科书虽然流传甚广,然而时代局限终究令其更多史学史价值,倒是一班人结下了几十年的交谊,绵延到各自生命尽头。在文化大革命前三年的红色氛围中,父亲和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是革命的对象。当地的亲戚朋友都很亲近,很有勇气,偶尔也会来来去去,而其他地方的亲戚朋友几乎完全与音乐和书籍隔绝。就连我在南京的爷爷和妈妈也只是照常寄钱却不再交流。当时很少收到外省的来信,很多人的情况甚至生死都是五年甚至十年后才知道。具体时间无法测试。我想是在九大前后。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上海来信。只是薄薄的一页,一篇报道平安的文字,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然后转录了《在芙蓉客栈与辛建别离》:“若洛阳亲友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中”。签上“知白”。树立“百年孤独”的笔法,多年后,母亲读到这封陈先生的信,会回想起当年的感受。成年人的心情,我八九岁的时候自然无法理解。直接影响就是我会背一首古诗。对我来说毕生难忘的是不久以后收到一个包裹,这回是有地址有姓名的,打开来竟是一盒当时在北京根本见不到我也从未吃过的酒心巧克力!在每户一个月只有两斤肉、两斤鸡蛋,冬天一不留神就整整一星期只有大白菜的年份,仅那些精美闪光的糖纸就足以添加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国产酒心巧克力里面包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八岁多的我喝了居然啧啧称香,并且由此记住了八大名酒:茅台、五粮液、泸州大曲、西凤酒、汾酒、竹叶青、古井贡酒和董酒。大概是2005年圣诞节前,UPS在门前雪地上留下一只纸箱,里面两小木盒精致典雅的酒心巧克力,是本地一位医生朋友送来的惊喜。我感激之余忽然想起往事,一时心潮本站说不出话来,只好吃了一块又一块,想象当年的味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偶尔会收到署名为“知白”的信件。后来,收到一封署名“陈旭麓”的信,就有点奇怪了。长大后,偶尔也会把同样的效果应用到“知白”上,虽然在特殊时期会有原因。我比较喜欢效仿的是陈先生的书法,充满了方正和内敛。可惜汉字学不会,这只能反映出我这一代和陈先生这一代学者的差距。我从后来的信中得知,陈先生报告他的安全时并不安全。鲁夫人在文革期间患了癌症,在乱世中无法得到有效的治疗。她于1970年去世。据我母亲说,陆女士是一个有礼貌的好家庭。陈老师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大学教授,不仅写了一手好字,还写了一首好诗。他和他已故的父亲有时会讲和,但他的技巧远不止于此,其中一些还被收录在他的全集中。后来去上海,看到了陈先生和他妻子年轻时的照片。他们在民国确实是一对迷人的夫妇。陆女士逝世时,5个子女最长不过20岁,幼子只有11岁。其中3个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已去江西、云南、安徽农村插队。陈先生自此在长女帮助下操持分居四地的一家,其中辛劳,他从未提起。我印象深刻的是陈先生有一次寄来几首诗,其中一阕七绝加注,写“文革”中夫人被单位里每日革命运动得早出晚归,而陈先生因为家住华师大,反倒早回家。习惯了每晚等候,以致妻子去世很久后,在静夜听到楼道里上楼的脚步声,还会觉得是她回来。短短28字,不过白描状写,读来令人怆然。陈先生没有再婚。
陈旭麓先生和他的学生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草坪上合影
二陈先生在私塾任教,小时候学的是历史,在老派有很大的造诣。在长沙孔岛国学学院和大夏大学学习后,他在抗日战争的混乱中学习。24岁时,他写了《初中历史》。28岁开始在华东师范大学前辈之一的大夏大学任教。31岁时,他被圣约翰大学聘为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成立后,任历史系副主任。他早就被上海史学界誉为天才学者。20世纪60年代,他在北京与已故父亲合编大学课本后回到华东师范大学,不久被提升为副教务长。这个行政职务使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被征用。在财产归属之前,陈先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手里拿着一本存折,不知道把它藏在哪里。最后,它被放进一个信封里,然后贴在桌子下面。立即被红卫兵发现,成为顽固抵抗的铁证。挨了几年整以后,大约1970年底,上海市革委会常委朱永嘉借调陈先生入上海市委写作组历史小组。朱永嘉“文革”前是复旦历史系青年教师,颇有才华,“文革”前即入上海市委写作组,姚文元文章里与历史有关的部分多得其助。陈先生中年丧妻,独自承担家室之累,自然不敢不遵命,不敢不努力,然而他内心深处对“文革”是有看法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陈先生在1973年和1976年两度来京,与家父母几次深谈。在一个政治无处不在的年代,政治态度直接影响人际关系。我能感觉到陈先生和父母依然坦率无间,可以想见他们对时局的看法没有太大分歧。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亲带我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请陈先生吃饭,那里的冬菜包子的味道至今难忘。我貌似早熟,其实怔怔懂懂,实质是一枚没心没肺的吃货。由于包子吃多了有些犯困,完全没有听他们聊天,只记得谈了整整一下午,颇为感慨激动的样子。陈先生去世后,母亲每一忆起,多半会说和陈先生最谈得来,然而几十年里,真正的长谈,似乎只有这一次。1972年,父亲被周恩来任命为《中华民国史》主编。他曾经想过把几个编大学教材的同修聚在一起。刚出道时,他从山东大学借调孙思白先生到北京。然而,陈先生的写作团队在当时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能移动吗?更不用说孩子、住房等方面了。1976年10月,华国锋逮捕“四人帮”,文化大革命结束。上海市委写作组随即解散并接受检查。除被判刑的朱永嘉等负责人外,一般成员经审查后返回原单位。然而,陈先生回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后,此时复职的“文革”前系主任教授,通过参加写作组,将他推了出来。结果,陈先生直到70岁去世,仍是副教授,有几十个研究生,没有博士生导师的资格。这是“文化大革命”后史学领域一个荒谬而又荒诞的公案。陈先生去世后,教授什么也没说,他的嫉妒和怨恨很深。陈先生一方面有湖南人的倔强,直言“古往今来这种排斥的事情太多了也实在太下作了。”另一方面,他其实没有把职称看得很重,而在着书育人之间自得其乐。陈先生的名着《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和《浮想录》都是晚年的结晶,这两部书里的见识与治史方法,奠定了他为最重要的史学家之一的地位。陈先生在《浮想录》里写过,中国不是自己走出而是被打出中世纪的,言下之意有许多中世纪的残余,他一生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一种见证呢?三1978年暑假,我戴着草帽和墨镜,一个大书包里放了几身换洗衣服和一百块钱,独自去江南旅游一个半月。从北京到上海的快车整整开了24小时,我在早晨到达上海,穿着一件跨栏背心,戴着草帽墨镜,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陈先生的长女林林姐姐来接,一看见我这副样子就大笑说,老憨大的。除了普通话什么方言都不会的我,从此学会了一句上海话,也是我迄今为止会的唯一一句,看来真有些“憨大”。其间大多时住陈先生家。陈先生看我时眼神亲切柔和,夜里有时还会来看看我睡觉是否把身上盖的被单掀开了。那时候我喜欢写古体诗,大部分都是七言律诗,偶尔也会写七律。13、14岁时,我读《白象刺谱》等书自学,但普通话没有进入声调,所以我的字经常出问题。每次找到工作都要向陈先生请教。陈先生很乐意给我一些建议。毕竟在那个年代,喜欢写古体诗的17岁少年并不多见。然而,我不记得他指出了什么。只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去吃凉面,很好吃,很难忘。陈先生带着贪吃的神情和温暖的微笑看着我。他不太爱说话,只有谈文史才会很开心,滔滔不绝。可惜我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湖南普通话。陈先生非常勤奋,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在书房里写很晚。有时候我溜进去看书,问他一些问题。现在我觉得所有的问题一定都很傻。陈先生会耐心回答,直到我听到他们傻傻的。那年我还很幼稚,不似后来再见到陈先生时,已经懂得中国其实早就没有封建社会,倒是有一个长长的长长的中世纪。尽管如此,我隐隐约约感觉有一种精神上的倾慕。在高压动荡、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成长,我从小就看到成人的世界,本国男人的残忍疯狂、冷漠怯懦。十几岁的时候,我表面看上去很有礼貌,内心却很叛逆,对我的父辈并没有多少尊重。遇到陈先生之前,只有张遵骝先生给我不少教诲,引领我走近古书,尤其是明末的世界。然而张先生的小心谨慎、敏感多疑有时候让我想笑,我毕竟还是少年,并不懂得张先生何以如此,反而少了一些敬意,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陈先生柔和而又潇洒淡定的态度。他们的教养谈吐在不经意之间具有魅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民国时少数人能够修炼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去长途旅行。那一年,生活还很拮据,物价很低,一百块钱是个大数目;治安挺好的。一个来自北方的少年在长江以南游荡,半夜走在荒芜的西湖岸边。我推开窗户在太湖岸边的阁楼上看月亮,却看到了水波和树影;在苏州公交车上遇到了自己的美好形象,不知不觉就错过了站。暑假里,我独自在杭州大学废弃的宿舍里住了几天空。每天晚上,蚊子从蚊帐的缝隙里进来,用四五十袋叮我。回到上海,腰上生了个大包,没几天就开始化脓了。疼得我动弹不得。我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在炎炎夏日摇着扇子读二十四史,写着一部让我觉得感动却从未写完的小说。后来才知道自己患上了带状疱疹,俗称尧尧龙。康复后,我回到了北京。临走前,陈先生买了一个大奶油蛋糕让我带回家。我在北京从未见过有这么多奶油的蛋糕。第二天早上,我抱着一个巨大的蛋糕盒子来到北京火车站。我有时会想起长风公园的夜、丽娃河边的情侣、还有红房子西餐馆。1985年我又去那里吃了一顿,那一年我对中国思想史发生兴趣,想回国读研究生。恰好父亲去复旦大学讲学,就跟着他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性。父亲给历史系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做了一次讲座,他口才很好,讲完后反响十分热烈。我忽然感到只有我这个儿子对他的高论不大感冒,也开始意识到在国外读了几年书以后渐行渐远。第二天我们去看陈先生,他很仔细地问了我的状况,听了我的想法,然后告诉我他这一代耽误了很多年,视野有很多局限,现在努力补课可是没多少时间了;有机会接触国外史学是很幸运的事情,研究历史还是不要限于思想史等等。陈先生说话声音向来不大,有时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记得当时我听明白没有,但最终我没有回国。也就很多年没有去上海,并不曾想到与陈先生就此天人永诀。四林林姐姐1966年“文革”中学生“大串连”时曾经在我家小住,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英姿飒爽。那时候我年纪小,很赖皮,时不时骑在她脖子上兴奋大叫,长大以后回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据说我那时候是逮谁骑谁,颇也有人来疯的一面。26年后相会在纽约,我驱车陪她游览美国东部,一路上有时说些往事,陈先生的一生在我心中渐渐立体起来。我仿佛感到他在看着襁褓中的我,然后是少年、青年,直到1988年12月1日,他感觉有些疲倦睡下,从此长眠不醒。据说,在陈先生去世后的追悼会上,六七百名亲友和学生都痛哭流涕。那一天的某个晚上,我骑着自行车从很远的仙台研究室回到我的公寓。我收到母亲的来信,颤抖的笔迹告诉我陈先生的噩耗。当时电话费很贵,没有电子邮件,家里还有手写的信件。看完信,我抓起电话打回家了解详情。我妈跟我说,陈先生在梦里突然去世了,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太突然了,活着的人都不会难过。天色渐渐暗去,我枯坐了很久没有开灯。终于天完全黑了,从窗外透进几许薄橙色的街灯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一个我内心感觉亲近的人死去,虽然这种亲近感我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这一方面是平素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相信有些模糊的深层感觉不必说出。我当时就想,过些年写篇文章纪念陈先生吧,不料想一下就过了27年。在我40年前的日记里,有两位陈先生的,陪伴我走过岁月。一张是1975年1月3日给我的纸条:“大兴:新年第一天就收到你的信,好像又见到你了。我刚收到两本小书,寄给你作为回复。陈旭麓。”所以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给陈先生写过信,但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另一个是七律,年份不详。六月十五日傍晚由沪飞京,兼柬李、孙、彭同志。飞穿雨雾入青暝,天上霞光放晚晴。此去文章原有债,未来史简岂无凭。风驰仿佛闻帝语,云幻依稀恋友情。浮想如潮人似水,华灯百万已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