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刚 先锋文学三十年 张莉:先锋文学并未得到更多年轻人的回响
编者按:1985年前后的“八五新潮”,文学界出现了马原、格非、孙甘露等人的先锋小说,陈东东、王寅、欧阳江河等人的先锋诗歌群体,音乐界出现了瞿小松、陈其刚、谭盾等人的先锋音乐,电影界则有陈凯歌、滕文骥、何平等人的探索电影。几乎每隔几周,就会有新的趋势和新的宣言发布。在风潮时代,“先锋文学”应运而生。过去30年是什么样子?对后来的年轻人有什么影响?11月27日,纪念先锋文学30周年国际论坛在北京举行,主题为“通向普遍性与现代性之路”。昨天,本网站发表了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在论坛上的讲话。以下是文学评论家、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的演讲。
张莉天津师范大学
我将新一代作家作品作为检视先锋文学影响的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可以看到先锋文学当年的文学观、文学趣味如何被扭曲,如何被继承。换言之,如果我们把先锋文学视作文学之钟,那么,从年轻一代作家那里,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回响,自然,也可以看到它的困窘。其中一个回响就是先锋文学建构了80年代以来成长起来的年轻读者的文学兴趣,尤其是第70代作家的文学兴趣甚至语感。先锋文学的30年,正是701一代作家从儿童成长为中年,从文艺少年成长为新生代作家的30年。如果你有兴趣阅读第70代作家的散文和小说,你会发现他们喜欢的作品中有80%与先锋作家的作品相同或相似,而另外20%极有可能是那个时代的先锋作家。如何在年轻时树立作家的文学兴趣?无非是读书和模仿。一方面,他们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另一方面,他们渴望这样写自己的作品。——先锋文学对第70代作家的影响是穿透性的,年轻一代的成长得益于对文学偶像的研究。一代作家的文学兴趣就是在这个学习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是新的、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价值观完全迥异的文学观。尤其是新一代对纯文学这一概念的认领。“纯文学”与先锋派紧密相关,它看重语言,叙述方式,讲究语法和句法,致力于语言的探索,致力于摆脱政治话语而回到文学本身。七零以后出生的作家们对“纯文学”是全盘接受并深入内心。这是硬币光泽的一面,而另一面的反映则是年轻作家不由觉地划走,他们笔下历史背景的逐渐模糊,他们沉迷日常生活,看重个人生活和个人成长而不愿去触及“社会题材”。换言之,先锋文学之后,有关宏大的、社会的、政治的思考成为新一代作家所刻意躲蔽的。如果说“纯文学”概念是70后作家对先锋文学的重要呼应,那么另一个呼应则是对“写什么”和“怎么写”的理解。新生代作家通常在采访中强调,他们重视“如何写作”。虽然在写作手法上没有重大突破,但这种认识已经深入人心。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认识。当然,“写什么”对他们来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同时,很少有人认为作家是知识分子,更少的作家认为文学写作也是一种社会行为。不过,七零一代作家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对写作的理解也非一成不变。2010年前后,出现了一批新的70后作家,如阿忆和曹寇。在媒体的讨论和介绍中,他们被视为具有文学开拓精神的新一代。虽然这种评价有很多出版和推广的因素,但也值得关注的是,它得到了读者和公共媒体的广泛认可。为什么其他70后作家不被认为是先锋,而只是被贴上先锋的标签?重要的是他们面对现实的态度。在现实面前,这两位作家与以往七零后作家的不同在于,他们的作品表现出强烈的不认同、不屈服、不妥协。他们并不是一笔一划去描摩现实。在他们的笔下,现实与文本呈现了某种奇特的关系,——文本为现实提供了某种镜像,它是现实的一种反映,但这种反映并不是直接的。他们关注当下生活,也有非虚构作品。在当代中国,“非虚构”因作家强烈的“回归现场”欲望而突然出现,但流行的“非虚构”与阿忆、曹寇的“非虚构”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明显追求一种对现实的干预,有着强烈的扶世情怀;后者的写作对世界没有帮助,也没有启发。他们追求极简、深刻、零度写作,注重事物的逻辑,呈现的文本具有荒诞感。阿乙和曹寇对文学的理解使我想到余华当年在《虚伪的作品》中所说:“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 ”当然,想到“先锋”二字的不仅仅是上面两个人。在易州、廖一梅、李浩等人的作品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们与80年代和先锋文学的亲缘关系。也许并不是每一个年轻一代的作家都愿意承认自己从先锋文学中受益,但读者往往会在某个时刻,在自己的文本中感受到先锋的复兴。与现实的对抗与紧张关系、疏离感是先锋文本的重要特征,——如何理解虚构与真实/现实的关系是先锋文学遗留下来的至为宝贵的文学财富,也是一代作家在形式探索外壳之下所做出的最核心文学贡献。余华、格非、苏童在年轻时代完成了向惯例和写作成规的挑战,从而也为自己开出了一条新路。然而,今天的新生代作家只是偶尔意识到如何理解文学和现实的重要性。大多数作家对现实的态度是温和、贴心、不反思的,这也意味着先锋文学的重要财富没有得到更多年轻人的呼应,年轻一代找不到自己的创新之路。这是我在纪念先锋派文学时深感遗憾的。以上谈的是先锋文学的回响。但这样的回响也与先锋文学的困窘相伴。这种困窘首先在于,脱离历史语境后,它注定要被不断地误解和误读。比如上面提到的纯文学的概念。今天,“纯文学”被新一代年轻人视为远离政治、去政治化。然而,在一开始,先锋文学的纯文学观念并不是这样。它有它的面貌和意义。正如吴亮先生所说,先锋文学的出现有其时代和空。而且,当年的他们在文本中提到“个人”,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个人”也有重大差别。当年,纯文学的说法既有文学层面的追求,也有自身的思想内涵,它甚至影响了当年人们对个人与社会责任的重新认知。换言之,当年先锋文学的“去政治化”姿态也是政治行为的一部分。——今天,如果我们只将先锋文学理解为纯粹的文学形式的探索,那是我们理解问题的偏颇而不是事实本身。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场合,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讲师,我想坦率地指出一个先锋派文学史阅读中令人不快的事实。当我在课堂上不遗余力地讲述先锋派文学时,我发现90后虽然愿意理解这一文学事件,但在阅读当年的先锋派文本时却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先锋文本与当下学子之间存在着很深的隔膜。相对而言,他们更乐意去阅读《平凡的世界》,因为那里的生活和情感更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与认同。这是先锋文学在文学阅读史上遇到的尴尬。当然,我们不能把这种尴尬推到年轻人阅读兴趣的保守主义上。先锋派作品在年轻读者中被冷落的事实,显然说明了先锋派作品并不完美,这些作品走出文学史教科书可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先锋文学只是被认可的一种趋势和一个概念,我们只能把作家当作珍宝。那么,我想说的是,站在三十年后返观,在先锋文学正盛的三四年间,先锋文学提供的是一种文学观和写作观,而可能并未产生经典代表作。恐怕那批先锋作家都已意识到这一点,因而,如何使先锋的形式不流于“空转”,如何将一种先锋的形式与所表现的现实生活进行完美结合是困扰先锋作家至今的写作难题。三十年来,余华、格非和苏童一直在努力克服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他们不断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完善才导致了《活着》、《许三观卖血》、《江岸》、《黄鸟》、《江南三部曲》。20世纪80年代后,他们以更完美的作品与更广泛的读者产生共鸣,这些作品可以独立存在,不依赖历史语境或教科书解释。正是这些优秀作品的出现,让我们今天和未来的文学史有必要不断地去追忆先锋派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让今天和未来的读者都不能忘记和忽视这三位优秀作家的“他们各有渊源”。今年夏天,我曾经在《先锋派得奖了,新一代作家应该崛起 》一文中提到,衡量一代作家的贡献不在于是否获奖,而在于他们是否推动过中国文学的发展。今天,无论看到了怎样的困窘,我都坚持认为,先锋派文学对中国文学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作为新一代的作家和批评家,我和我们以后的许多青年人都是这个“推动”的受益者。"首先出现的是叙述语言,然后引出思维方式。"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引用过李陀所说。这段话我一直印象深刻。我以为,如果没有先锋文学的极端的形式探索和语言实验,就没有先锋一代作家的成长。但这句话今天想来也可能有沦为“美丽修辞”的危险——三十年后,我们新一代的具有变革意义的思维方式真的被那种叙述语言“引出”了吗?站在今天返观,我是不安的,因为我的答案远不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