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 搁浅在此刻的僭越者
“如果我是诗人,也是因为诗歌比其他手艺更难逃脱‘过时’和‘边缘化’,所以我示意自己可笑。”
去年初《10∶04》出版,Ben Lerner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才名;上一回在这个空间里让我五体投地的作家Maggie Nelson称这部小说是“几近完美的文学”。近年来失忆严重到已有多位亲友表示无法理解我还在买书来看有什么意义,但勒纳老师制造的好几个“文学时刻”我怀疑会今后多年留在我大脑前沿。比如他上一部Leaving the Atocha Station开头,去普拉多,一个男人在画作前嚎啕大哭,引来了整个美术馆的保安,半自传体主人公心里担心的是自己没有像这样“获得深刻艺术体验的能力”。两部小说都有一种穿透力很强的气质,那就是叙述者感到与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脱节。他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总是活在“差不多”和“真实”之间,活在莫村先生所说的“冲动”和“才华”之间。事实上,勒纳本人在写小说之前就有三首名声不错的诗,所以他被作为富布赖特学者派往西班牙写诗。但他出版了一本名为《诗的仇恨》的小册子,说他写的所有诗都令人讨厌,所有打动他的诗都被引入散文,没有回车,因为它们是“诗的可能性”。他的小说充满了这种落差的具体形式,就像他总觉得一旦他的西班牙语长进,他的西班牙女友就不再觉得他有趣;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一首平庸的诗,所谓的内涵全是对方因为无法沟通而投射出来的。“但我喜欢尝试新事物,发现自己有多讨厌它们。”
杰夫·戴尔的新书White Sands大致是他《懒人瑜伽》的路子,坐在真假藩篱上的旅行故事。这些年一本本读下来,只觉得戴尔脾气越来越大,像是岁数到了,体力跟不上,就觉得世界处处与他作对。比如他说挪威语里的“散步”应该被翻译成“一场严酷的求生战役”;在塔希提,他说这里的人都太胖了,爱好是“举重”,因为“每次从椅子里站起来都会打破之前的个人最高纪录”;因为笔者在出版社冒充过几年编辑,有些话看得我本能地担心要引起外交纠纷。他的偶像劳伦斯也是如此,一个患有路怒症的重症患者,一个国际恶评人,在骂完锡兰后引用了这句话。它真的叫做“脱离希兰”。戴尔经营着所谓的“失望艺术”,当它到来时,往往开始渴望去别的地方。然而,在文章的最后,往往是最动人的一幕,与世界一起理清过去:地方是永恒的,但我们容易死去,而旅行的人似乎此刻搁浅。然而,当我们来的时候,不妨仔细看看,抓住一点脚踏实地的欲望,走出尘埃。“事实上,也许我们生活中许多——甚至是大多数——美好的事情在于意识到这样做的原因是脆弱和暂时的,但我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去做。”
Adam Gopnik和勒纳差不多,对我来说,都是那种号称“手头几本书结束就会去读”的作者,但心底实际也明白,恐怕要等微博上某位美好的异性提及,才真的会翻开。这本The Table Comes First是他在《纽约客》上美食专栏扩充而成,探讨“吃”这件事在当代的种种人文含义。生物学家告诉我说,“吃、吵、逃、X”四个F是诱导人类进化的四大冲动,但戈普尼克却单凭讲道理就让我多巴胺泛滥到要在书房里小跑起来。他说把品酒行家的眼睛蒙上,猜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就是五五开的成功率。“那是不是说品酒师都是骗子呢?恰恰相反,它说明品尝滋味这件事,跟我们其他有意义的体验一样,都产生于复杂的参照系统和互相作用,并因此更为丰富。”品酒并不比艺术鉴赏、文学评论更假,我们的偏好所反映的,从来不是客观规律,而是认识到“偏好”的荒唐之后,还能从共同的信仰里获得某种情感满足。“我们并不一定要相信有亘古不变的绝对语法,才能确知句子是美的。”“在我们的秘密幻觉中,我们不相信我们是正当的。我们觉得别人一定是搞错了。”
这句话出自“轻与重”文丛里的《僭越的感觉》,袁筱一老师在译者序里号称自己也深有此感。套用厄普代克表扬欧茨的话,如果有“女文人”这个词,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但所谓Impostor Syndrome文人都很难逃脱,詹姆斯·伍德文章里写过,有次桑塔格跟他说,她的文章比她本人聪明得多,磨出一篇有时要几个月;伍德说,是啊,评论家都是在大众面前接受教育的人;桑塔格突然急了,指着自己一屋子书说,不对不对,这些书我都读过你知道吗?面对自己的书,我们都生活在羞愧之中。如果你,像我和桑塔格一样,有一个最糟糕的噩梦场景,有人抬头指着我们说:“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读过什么书,那我就抄给你这篇珍藏多年的文字——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地描述我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了。”。《黑镜》的作者查理·布洛克说:“我是那种永远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我一点也不擅长被别人揭穿。不管我写什么,我觉得都是他妈的狗屎。随时都会有人来砸我的电脑。每周写完专栏后,我妻子都会问我,‘最近怎么样?’我总是说,‘我刚刚写了人类历史上最糟糕的一篇狗屎。我真是个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