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内留香番外 商细蕊外传之梨园史话
原创 梨园三人行 凤凰网读书
“网剧《鬓边不是海棠红》将迎来剧终。这次热播不仅给所有烂朋友撒了糖,还在国粹京剧界掀起了一波话题。玩笑终究是玩笑,未必处处严谨,也不可能为了科普再做一个注解。我们突发奇想,创新作文,是为了更全面地描绘一幅民国梨园图,更详细地讲解各种京剧。这篇文章也是真假难辨,真相是耙梳,力求细致,字都可以查;小说部跟着剧情走,不演,都不改传奇性质。”
下了雪的北平是极安静的。从景山上往下瞧,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很是素净,连故宫的琉璃顶儿也再不比民间的粘土青瓦更亮眼。西边妙应寺的白塔就像从雪里长出来的一样,兀自戳着,偶尔一阵风刮起,吹得铜盘上吊着的小钟铛铛的响。才修过的金鳌玉蝀桥上行人不多,倒是北海湖面上有不少溜冰的。穿过北海,再往北就是什刹海,东沿的潞泉居已经烧红了火炭,不时有烤肉香从棉门帘子里飘出来。地安门外的商号差不多都上了门板,一阵鸽哨掠过,半空里群鸽盘旋飞远,早就停了报时的鼓楼只剩一抹金黄的夕阳斜映在上头。1933年,俯瞰北海和圆明园、金澳刘玉大桥和西苑三海
家家户户的炉子都挑开了,炊烟和着油腥味儿升起,掂扁担卖熟食的小贩也出来了,吆喝声串着胡同散开,清脆透亮。等天一擦黑儿,饭也吃好了,就有一些老少爷们儿一抹嘴嘬着烟袋杆儿出了大街门,拉车的也早早儿就到宅门儿或路口候着了,大伙儿都要去找点乐子。天桥、东安市场一带撂地儿的早已收摊儿,晚上的乐子无非是到八大胡同里搓麻将、吃花酒,或者上园子里听京戏。前门外大栅栏、肉市街、鲜鱼口、粮食店、珠市口、煤市街、旧刑部街等处都有园子,杨小楼、马连良、谭富英、言菊朋、奚啸伯、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一众的名角儿轮番登场,想听昆曲也有,韩世昌、侯益隆的班子算是顶尖的。不过这一天的人流儿大部分都涌向一处——商老板首演的新戏《赵飞燕》。商的赵
行当与男旦顺便问一下,这位企业主是谁?其实是今天北平的一等名。曾经被慈禧拉法叶封过的梨园大臣宁九郎,只听他“宇宙锋”,然后封箱退隐让贤者;当西北军阀曹打平阳时,他站在城门上唱《霸王别姬》,但是他被曹司令迷住了,所以他停止了大炮。其实这个企业主本来就不是歌手,从小跟着父亲汤菊珍学习武术,学习了一套优秀的经营棍棒。后来和师姐一起唱歌玩,没想到唱出了自己的兴趣,然后决定转行。从那以后,我在“尚熙”的名字后面加了“瑞”字,但我并没有因此被父亲骂过。梨园里改行当的名角儿不只商细蕊一个。同在北平的尚小云从小学的是老生、武生,后来才唱旦,但戏里依然化入很多武行的动作,世人都说尚派难学,便是因为要会的太多。程砚秋也是先习武生,后因扮相秀丽,改从花旦,再因嗓音极佳,改学青衣。高派创始人高庆奎,也是老生、花脸、老旦都唱,为此还得了个外号 “高杂拌儿”。商老板虽然改了旦,可生的功夫也没撂下,世人皆赞“文武昆乱不当,六场通透”。昆曲《雷峰塔断桥》中尚小云饰演的白娘子
其实梨园子弟学戏一开始是不分行当的,生旦净丑都学,到了一定程度,找个自己最擅长的行当,归为这一工下。很多票友、曲友一生都没归个行当,因为什么都会,现场缺什么就来什么。通常到了年底封箱时,为了答谢座儿的厚爱,演员往往还会唱一回自己行当以外的角色,这在行话里叫“反串”——“反”的是行当,不是性别,因为京戏里男人唱旦再正常不过了。追溯到清代乃至明代,梨园子弟多为男性,由教坊管理,并有专门的音乐登记制度。玩家们别无选择,只能一代又一代地追随艺术。如果有人三代都有音乐登记,那他们连科举都考不上。直到雍正皇帝时期,音乐登记制度才被废除。于是梨园的孩子们可以组织班级四处游逛九州,寺庙的艺术开始走向江湖。但是直到清末,女性仍然不能登台。除了权贵家族养的“全女班”,剧中的女人都得由男人来演。这是一种不可能的方式,但却创造了这辈子独一无二的艺术。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丹发现并发展了自己独特的技能。从身量上来讲,男人戳个儿高,往戏台子上一站出挑儿,拢得住座儿;体力上也有优势,唱戏是件苦差事,铜丝编的凤冠,缀满了大玻璃珠子,一场戏下来个把小时,没点子力气光行头就扛不住,尤其武旦戏,扎着大靠和护背旗,从三张桌子高的地方下高,忒吃功夫;声腔上也有讲究,男旦是用假声,声音淳厚优美,不过分的高和尖,女人唱旦就往往调门太高,容易尖利刺耳,尤其在老旦的“衰音”塑造上,常觉突兀。1930年,焦菊隐弄了个中华戏校,倒是招了些坤旦学员,不过想突破戏迷们的审美习惯还且须时日,而且戏校里的武旦也基本还是招的男孩。富连城俱乐部练习投掷技术的男孩。踩高跷,也叫踩“村子”,模拟一个小脚的女人,是丹娇的一种特殊效果。高跷分为硬高跷和软高跷,由木头制成。踩完高跷,绑好高跷放下裤腿,只露出一点脚趾,脚后跟完全悬空空。开始时步伐要小,腰要稳,肩要扭。尚小云和荀慧生都曾在扔掉技巧上下过功夫,但后来都被废除了。
粉戏、改戏、新戏唱戏的女人很少,去看歌剧的女人也不多。早年不允许妇女进入花园。没有女人的花园成了男人的乐土,自然生出“粉戏”。前几天老板唱的《宛城之战》是一部“粉戏”,讲的是丧偶的邹大娘在思恋,与曹操有染,极其风骚轻浮。只是一双踩高跷的脚,手里拿着手帕,就演出了各种风情。民国年间,女子不入园的限制慢慢消失了。有了女人,用老办法唱粉戏不合适,于是一些角色开始改戏。比如梅兰芳的《醉醺醺》化粉为正,程的《玉堂春》也是雅。第一个男女同座的开明剧场,水牌上写着梅兰芳的名字。
商细蕊也是爱改戏、爱唱新戏的主儿。这出《赵飞燕》就是杜七爷新帮他写的,把程二爷听醉了的《长生殿》也是他跟杜七爷新改的——三天的戏文,删繁就简增益不足,浓缩出四个小时的精华。但改戏不是轻省事儿,吃力不讨好是常有的。座儿们习惯了老戏,不一定买新戏的账,反觉得这个角儿年轻气盛,自作聪明。有的同行更是借机下绊儿,扣一个“糟改戏”的帽子,使劲踩乎。老戏要改,新戏要拍,不然活不下去。花园通常在晚上六点或六点半开放,晚上十二点才结束。一年有365天,艺人要唱300天。像杨小楼这样的角色一年能唱400多首歌。唱戏有一个规律,就是不能“回头”,也就是说每天都要换着唱。如果你不改变它,有太多的东西要唱。唱旦的名角尤其得改戏,因为京戏打根儿上起是以生为主,旦不过是陪衬,连身段都没多少,只有改戏才能提拔旦角的分量。梅尚程荀这四位老板都改过戏,也为此受过争议。梅兰芳改过《霸王别姬》,原本里边没有虞姬舞剑,梅老板觉得加这么一段才更拔起虞姬的巾帼之气;唱《汾河湾》的时候,他又给柳迎春加了身段,还得到了谭鑫培的赞赏。而像荀派的代表作《红娘》,程派的《锁麟囊》都是现写的新戏,尚小云老板的新戏《摩登伽女》里甚至把“苏格兰舞”和夏威夷“呼啦舞”都揉进去了。程、梅兰芳、尚小云的《西厢记》
文捧、武捧、人捧另一方面,老粉丝不喜欢新剧,不是因为老土。市面上有很多新剧和改剧,外观真的很粗糙。很多艺术家都是自己编的。有的艺人不认识几个人物,就说一些很精彩的话,比如“用眼睛看”,“马能行”,“让电影拍出来,你什么都做不了”等等。甚至有不合逻辑的句子,甚至前朝的故事也用后朝的典故。有些剧明知不能占歌词和歌曲的便宜,却动其他脑筋:“戏不够,鬼神凑”,或者光着膀子和腿穿着中式胸衣,甚至在舞台周围搭个帐篷,露出一只脚玩摇床,最后从帐篷里扔出蛋清。商细蕊有一场《贵妃醉酒》就被座儿泼了开水,那戏是他自个儿改的,过后连他都说:“腔是一定没有问题的了,大约还是词吧。”他真正博得满堂彩的改戏、新戏全是杜七爷操刀的。这杜七爷可不一般,乃前清探花杜明蓊之侄,杜明蓊早年奉西太后谕旨给南府戏班填新词,一出《风月关》让老佛爷直称媲美关汉卿。七爷的戏词功夫,那是家传心授的。杜与商
名角儿背后基本都有个笔杆子撑着。商细蕊有七爷,梅兰芳有齐如山、李释堪,程砚秋有罗瘿公、翁偶虹,荀慧生有陈墨香,尚小云有清逸居士溥绪、武侠作家还珠楼主,皆是旧式文人中的一时俊杰,梨园行管这些文曲星叫“文捧”。笔筒不仅为演员写剧本,还用笔为演员呐喊。《赵》开播第二天,尚就被骂“风骚、丑、迷人”。其实每当新剧上演,第二天对该剧的评论就会满天飞。这些大部分都是提前和报剧的批评者勾结,有的被捧,有的被砸,有的被炸,有的被乱。反正各有各的目的,各显神通。七爷愤然跑去北平时报,时报社长薛乾山珍视他的才华,于是邀请七爷开专栏。七叶也趁机携带违禁品,在报纸上吹嘘老板的生意。每家报纸都有这样的专栏,党妹帮助梅兰芳出版了《寻梅》《梅花谱》,荀慧生的《白党》甚至编辑出版了《戏剧月刊》:荀慧生、刘等。戏剧月刊:荀慧生
名角儿也爱跟文人贤达们交往,就算不能熏陶些文化素养,至少也可拔拔份儿,少几分九流之末的卑贱。晚清诸多名士,王闿运、陈三立、沈曾植、樊增祥、易顺鼎、张謇都是梅兰芳的铁杆戏迷,他们不断地题赠诗文予梅郎,吴昌硕、王梦白、齐白石更是亲自教梅郎画画,高瑞周则传授李式太极剑给梅郎。有自己的怀抱,所谓“怀抱”就是财神,拿钱打个招呼,包下所有的座位,出门加油,花大钱换来角落的行李箱。二爷程是商的吴鹏。中国银行行长冯庚光是梅兰芳的财神之一,他出钱资助他访美。罗英公借700大洋赎程,亲自教他诗、画、书法;国民党文化派元老李世曾从法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中拨出十万大洋,派程赴欧洲学习法国戏剧。从左到右的三张照片是:程、罗英红;梅兰芳、冯庚光;商与程凤台
还有一种,是人捧,说白了就是“以身相许”。早先园子未开女禁时,保不齐台上演戏会走点下三路,台下嬉笑呼喊,热闹成一团,为了捧角儿大打出手,到天安门内的松树林子里约架,实属常见。女禁开了以后,大量的女戏迷爱看俊俏的生,也喜欢柔美的旦,阔太太便大把地直接往台上扔首饰扔钱,甚至有的捧着捧着就嫁了。为男旦痴迷一生的大小姐也着实不少,梅郎就有一票这样的女戏迷。殴打和投票文捧和武捧都全了,才能形成“党”,梅兰芳有“梅党”,荀慧生有“白党”。有党,就有党同伐异。这些“伐异”,有时是同行相嫉,有时是戏迷挑唆。迷党总有这样一个倾向:他们心仪的角儿得是这个行当的第一,谁要想排到前面,不说角儿本人服不服气,戏迷们头一个不答应。那怎么证明自己的角儿更胜一筹呢?打擂和票选似乎成了角儿们梨园称王的必经路。上的《赵》是用来和陈老板陈争论的,他们还提前打了个赌,谁输了就吊打一年,外加剃光头。真的很少见。梨园大部分打斗都是暗斗。两队互相掂量演员,戏和四梁八柱,同时挂上水招牌,同时表演,有时甚至演一个月看哪一方更成功,但不用下大赌注。梅兰芳和程砚秋也打过擂,说起来还得“归功”于迷党们。程老板早年拜过梅老板,后来又拜王瑶卿,最后创了“程腔”。程迷见程老板势头正盛,便怂恿他与梅兰芳一争旦角儿圭臬。1936年梅兰芳回京演出,每礼拜一至五在第一舞台贴演,其他名伶纷纷歇演,避其锋芒。程迷们反倒鼓励程砚秋在礼拜一至三的同时段,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唱对台。只可惜不论声望还是票房,程迷们的“超梅”夙愿最终未了。中和剧院剧目
商细蕊真正在北平梨园甚至整个中国梨园成为头份儿,还是夺了梨园魁首之后。所谓梨园魁首其实是《北平时报》搞出的一个噱头,为的还是自家报纸的名声和销量。但因为魁首是票选,所以公信力还是很可以的。这回票选,商细蕊本来和宁九郎同票,是宁九郎自己又投了一票,把魁首给了商细蕊,还差人赠匾“金台魁首”,并带话“雏凤清于老凤声”,提携晚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1927年,民国16年,《顺天时报》也举行投票,对梅兰芳、尚小云、程、荀慧生、徐碧云五位著名新剧进行评论。不幸的是,许碧云染上了烟瘾,被抓到与军阀的妃子有染。她不得不出去跑码头,但回到北平,台风弱了,人气大减,荣耀也不在了。她与朱、、并称为“四大错误”。梅尚成荀子最终获得了“四大名旦”的美誉。《顺天时报》刊登的投票通知
投票结果刊登在《顺川时报》上
白云苍狗,风华渐逝无论是商席瑞还是梅尚成荀子,红色都是时代的本性。要不是民国前两年,也就是1909年,“田童领袖”王瑶卿第一个带头,不知过了多少年。当演员不容易,尤其是对男人来说。军阀欺负男人,新学者攻击男人,陈独秀和鲁迅讽刺梅兰芳,钱称他们为“猫”,郑振铎说男人是“人妖”,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老舍的小说《兔子》含蓄地写了这一点。就像宁九郎对尚席瑞说的:“你身边的人不是恨你就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们没有朋友。台上是帝王将相,台下是九流最后。这辈子,庄,两厢皆尴尬。”王瑶卿与王凤青的“四郎探母”
男旦之难还在于舞台生命的短暂,青春一过,声音有可能塌中——中气不接,底气不足,逢高不起,平槽而无立音,滋花冒嚎——身形也容易发福。若是唱生的、唱净的发福许倒没多打紧,旦一发福就看不得了。早年和梅兰芳齐名的有位王惠芳,两位并称“兰惠齐芳”。据徐慕云《故都宫闱梨园秘史》记载,王惠芳成名后喜欢架着大鹰进山,没多久风吹日晒,皮肤和嗓子都不行了。程砚秋跟商细蕊一样嗜食,后来人到中年便自然发起福来,加上本就人高身长,更为显眼,报刊谑云:“好大一个旦!”,甚至上海观众直接唤其“大阿福”。和平年代仍然难以战胜灾难,更不用说动荡时期和艰难岁月了。1937年,抗战初期,北平沦陷,城内戏班步行散去。梅兰芳急于求成,程西山当农民,荀慧生自告奋勇从军,马则“听令而行”,情绪低落。十二年后,连年战乱,处处萧条,一片混乱,北平梨园的生计举步维艰,也表现出更加严峻的分化。直到1949年,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故事。所谓的京剧黄金时代早已出乎意料地过去了。白云苍狗,风华不再,但这应该是商《凤仙花传》的最后一句话——“百年分离在须臾”。作者|徐鹏远、侯磊、李牧
主编 | 魏冰心图片|网络知识 | 思想 凤 凰 读 书 文学 | 趣味原标题:《商梨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