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女儿一起磨豆腐 失落东北:磨豆腐的哑巴舅舅
编者按:本书为“网易人间” 关于美食记忆的精华文化合集,以不同的角度和风格,走进70后80后的记忆深处,以最为难忘的味觉记忆,呈现几十年来美食的多元化和丰富性。文字:小度/独立文学创作者--1母亲来美国几个月,我带她去了无数次华人超市,最常买的就是豆腐:水豆腐、嫩豆腐、老豆腐、冻豆腐、油豆腐、糯米豆腐、麻油豆腐……再加上豆腐干豆腐乳之类,我的冰箱整整一层都是各种豆腐。我劝妈妈:“豆腐含有太多的大豆异黄酮,对身体不好,尤其是绝经后。”她不听,还是不停地往回买。可回来吃两口就又不吃了,放冰箱里,等想起来了再下锅。有些过了保质期,严重的长起了一撮撮的白毛,不严重的虽表面看不出什么,但还是被我扔了。看到妈妈执拗买豆腐,总让我觉得她不是老了,就是想回家。“妈,豆腐有那么好吃?”“不能说好吃不好吃,但是味道不对。”“美国这边的豆腐不对劲?”“现在国产豆腐还不行。再说,美国豆腐不是从中国进口的。”看来是她老了。我不再说什么,任由她去买吧。2后来有一次,听母亲说起她的一个小表舅,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爱吃豆腐。我母亲和我的小表妹小的时候,一个住在县城,一个住在农场,相隔三四十里。姥爷去世得早,六个孩子全靠姥姥一手拉扯大——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手拉扯大,日军侵略时姥姥被炸掉了一只胳膊。姥姥家虽在县城,但条件极差。小表舅家在农场磨豆腐,在当时却是了不起的买卖。故两家间走动,以母亲去小表舅家居多。那时候妈妈是小女孩家的,但是小表妹留下来吃饭,奶奶从来不让她上桌。不上桌就没有新的闷饭,连蒸豆腐都没有,只有一块烤红薯和一碗咸豆腐渣——虽然是热的,但终究还是豆腐渣。当时,小表舅比母亲矮半头,还是个哑巴。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家人和我的小表弟一起去树林里挖蘑菇。遇到黄大仙,大人小孩都回家发烧了。大人躺了两天,起来继续下地干活,孩子却变哑巴了。哑巴表哥见母亲捧着一碗豆腐渣,就自己切了半个蒸豆腐,撒上葱花酱,偷偷端给侄女吃。那蒸豆腐味道如何?用母亲的话就是,“没等进嘴儿就香化了”。偶尔小表妹来外婆家做客,妈妈给他留了一碗米饭和锅巴,蘸着酱油狼吞虎咽。不过我妈去他家次数比较多,所以偷偷端上来的蒸豆腐远远不止糯米皮。具体多少次,我妈说她还记得,可见有些事情越来越老,越来越难以释怀。时过境迁,半个世纪过去。中国超市摆放的豆腐分为六类:硬的、中硬的、软的、中软的、丝的、中丝的。我妈一个一个买,一个一个蒸,撒上葱花豆豉,都是为了找到“入口前香”的感觉。可能找回来么?看看我冰箱那些长了毛的盒子就知道了。三中学毕业后,母亲被分配到县第一副食品公司,简称“副食”。当时母亲还不到二十岁,在副食当售货员,穿着公家发的白大褂和白口罩,整天在几颗猪脑袋和一大堆心肝肺之间翩翩起舞。她工作不太忙,但渐渐地她不再和祖母一起去农场了。究其原因,除了她爱着父亲,副食猪头肉比小表妹家的蒸豆腐好吃。小表舅也不再磨豆腐,他跑到县里搞起了个体户。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创业的头脑,而实在是时代不由人:生活改善了,条件发展了,磨豆腐不再是什么神乎其技的手艺,农场和县里冒出好几家卖豆腐的,生意便不似从前那么好做了。况且他是哑巴,一块块雪白的豆腐都是家里会喊的人卖的。当他挣得更多的时候,他没有数字,所以他没完没了地和他的表兄弟们比较,想要自立。可是他一个农场长大的哑巴小子,能干啥呢?于是,他以去姥姥家串门为由,跑了好多趟县城。除了往农场带回“副食”的香肠和猪耳朵,他还窥探到县城的一个秘密,那便是刚建起来的菜市场。菜市场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有塑料大棚倒挂,人推搡搡,叫卖叫卖,叫卖秤,剁排骨,各种讨价还价,杀鸡砍头,两个女人互相责骂。地上有两颗大鲫鱼的种子,摇着尾巴。而且这里每天都那么热闹,连礼拜天都是,农场越闲,县里的菜市场就越热闹。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郁闷,那就是有两排玻璃柜卖豆腐、豆浆、豆腐干,和豆腐有关的东西都在这里。但他从小就有着和磨豆腐一样的本事,却在这个五彩缤纷的菜市场里一无是处。他沮丧地回到农场。他蹲在晚春的黑泥上,用刀子画啊画啊,把自己支离破碎的县城梦讲给表外甥女。母亲却笑了。不是因为自己新烫了头发,也不是和父亲订了婚,而是今天她要来给小表舅说亲:“人家也在‘副食’上班儿,年龄偏大没几岁,脸上稍微有点麻子,也是后天才哑的,但这些算啥?人家愿意帮咱办县里户口。”县城户口,几岁,麻子,副食,公...这些东西在农场人的嘴里传来传去,把堂兄弟和一个不能同时说话的女人串在一起。他结婚了。一个哑巴,在县里自立了门户,整个农场谁能想到呢。四表舅如愿以偿,很快在县菜市场摆起了摊子。起初,我们卖生豆芽。在地窖里,我们支起塑料编织袋,底部一袋豆子,沾水,用沙子压,用石头压,用盆压两三天,豆芽就出来了。一个口袋接一个口袋,白白胖胖的,看起来还不错。天亮前,骑三轮车把先到的货送到菜市场。立个牌子要价,不讲价,不撒谎要秤,叫“哑巴豆芽”,没多久就在县城传开了。假期里,我们每天能及时卖出两三个编织袋。这事业只一样不好: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忒遭罪。好在年轻,体格儿好,哑巴舅妈又疼他,天天中午跑去菜市场送饭,铝制饭盒里是蛋炒饭,撒了牛肉丁儿,小暖壶里是浆子,加了糖掺了牛奶。不像旁边卖蒜苗的两口子,顿顿饭茶蛋就地瓜干往下噎。过了两三年,夫妻俩成了万元户。看到舅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圆,很快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出生就哭得又大声又爽朗。也是同一年,我出生了。小时候,我经常去我这个同龄不同辈的小舅家玩,除了屋里屋外一股豆芽味儿,其他都挺好。饼干小人儿酥管够吃,红白机随便打,从早上打到晚上,打到两眼发直,打到母亲过来拧我耳朵才能拉回家。记得有一年春节,两个沉默的大人领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男人去外婆家拜年。电视重播春晚的时候,有个小品说“做导弹不如煮茶煮蛋”。大人们都笑了,我同龄的弟弟却张着牙继续说:“煮茶煮蛋,不如吃豆芽!”童音响脆,掷地有声,众亲戚纷纷向哑巴两口子道喜。表舅妈捂着嘴笑,表舅一把抱起儿子亲个没完。当时“副食”不黄,但入不敷出。我卖不了猪头肉和猪耳朵,又怕坏,就给工人发奖金,这种事重复了半年,一看到猪耳朵就恶心。父亲要换工作,所以他和母亲压力很大。我却满脑子都是红白机,心想我家要是也屋里屋外一股豆芽味儿就好了。五至于母亲的哑巴表舅,房子越盖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大,从豆芽儿扩展到各种蔬菜水果,与此对比的是县里的“副食”,彻底黄了,连房子都快扒了,只剩下几颗目瞪口呆的猪头和一堆干巴巴的猪耳朵。哑巴阿姨和表哥干脆在菜市场斜对面搭了个储物间,门口放了个大喇叭。“老兴隆蔬果小世界即日起正式开业,欢迎新老客户光临,而且新推出的日本本土红富士苹果有15折优惠。如果你想尽快买的话……”至于那位和我同龄的小舅,也许是小时候说话太多了,一进入青春期反倒变得少言寡语了。要么不张口,要么一张口就骂人。他的哑巴妈妈新烫了头发,穿梭于“老兴隆”和各种牌局之间,没心思下厨做饭,小舅就叼着双汇火腿肠,像是衔着一根粉色的雪茄,整天在菜市场里游荡。那时候,火腿肠两块五一根,县里条件一般的孩子轻易不买。我问过小舅,火腿肠到底是肥肉还是瘦肉。他正一口一口往下咬塑料肠衣,咬完再一口一口往外吐,弄的满嘴都是绛红色:“他妈的全是粉面子!”当时很羡慕小哥哥随便说脏话,甚至在哑巴父母面前吐槽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整个菜市场都充斥着那些话,还是他的父母觉得一个人开口说话是莫大的福气。满嘴脏话的小舅很快和菜市场的成年混混熟络起来。在县一中侧门口,他变戏法儿似的从土绿色军挎里抽出一把甩刀,单挑了几个吆五喝六的小流氓,成为全校的偶像,哪里还有我近身的份儿。当时一中的保安,姓谭,挺年轻的,但是天生秃顶,头有点歪。一中所有的老师、学生、校长加起来,除了这个谭老外,我的小哥哥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因为每次小哥哥在派出所惹上麻烦,都是这个谭老歪把他拎出来的。所以在一中昏暗的厕所里,小舅总是递上一支刚点着的石林烟:“老谭,抽吧。”虽然我一离开学校就跑去菜市场,但是我弟弟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差。至少在家里花钱上高中不成问题。但敢在县高中接受他是另一个问题。初三那年夏天,他终于替高中解决了这个头疼的问题:在电子乐轰鸣的迪厅,他把甩刀插进了一个醉鬼的太阳穴,理由是那家伙居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女的。难怪当时我的小哥哥发育了,但是脸色苍白,腿比眼睛还长。即使阳光明媚,他全身充满了冰冷和恶意的力量。那个醉汉是一个在街上卖南方摇头丸的成年歹徒。而我的小哥哥,刚刚进入变声期。事后,有人说那是一柄三叶甩刀,有人说是弹簧刀,还有人声称那是正儿八经的警匕。不管是什么刀,故事的最后,小舅一脚踹开窗子,从三层高的迪厅跳出去了。虽然家里扔得起钱,也愿意扔钱,但还是一场灾难。“老兴隆”的生意暂停了,这对哑巴夫妻仿佛是两只走投无路的蜘蛛,吐出了他们所有的联系,却只是徒劳。当他们绝望的时候,他们把儿子送到了农场,哑巴表哥的家乡。没多久,谭老歪推开了他家的大门。据谭老外说,事情闹得太大了,但处理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摇头丸坏了,我们的孩子居然害了县里”。在哑巴表舅家,谭老歪问:“咱家到底能掏多少钱?”表哥开了四打100元的钞票。谭老歪没吭声,闷头抽烟。表姐着急,拍婴儿照,阿姨着急,从里屋拿出四打百元大钞。这一次,它被塑料纸包裹着,上面覆盖着泥浆和水分。很明显是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操,用不了这么多!”谭老歪把四打票子塞进牛皮纸大信封,转身就走。六买回一条命的小舅被一辆农用双排座送回县城,在迪厅舞厅过完了他的变声期。谭老歪将哑巴表舅家那笔“人情费”扣了一半,自己在县里打点,从此扶摇直上,没多久就穿上了制服。“大副谭”,县里的人都这么叫。在警区或者看守所,每次偶然遇见,小哥哥还是叫他“老谭”,然后递过来一个硬邦邦的中文。后来,老谭往他家拨了电话,说这样下去你家孩子早晚也会变成县里一害。哑巴父母在电话里自然是沉默的。“你不让孩子当兵,我就找人。”老谭说。老谭说话算话,这兵当的倒真没花太多钱,而且是海军,南沙群岛,理由是“南沙离咱家够远,孩子轻易没法儿往家跑”。所以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的小弟弟参军了。当我进入大学时,他将被提升为中士。他退休了,回到了县里。我拿到了出国签证。小舅家也起了很多变故。第一,有一年冬天,“老兴隆”被烧毁。不是哑巴夫妇大意,而是菜市场半夜有人放火,大火在整个南二道街区夜空呼啸驰骋,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停。整个南二道街都被烧光了,整个冬天都让县城臭烘烘的。好在大火没烧退哑巴表舅的雄心,他干脆把事业从倒腾蔬菜升级为倒腾木材。买了辆“东风”大卡,把农场的松树林子一株一株放倒,锯成板条,再拉到省城,卖给南方来的“大老板”们。我妈曾经强烈反对,说这是违法的,一抓到就进去了。哑巴表哥用手冲她笑了笑。他有他的自信,那就是谭老外。因为儿子的灾难,他和“大副谭”成了老铁。母亲又指望舅妈劝劝,可人家正热心于整容和打麻将,一桌三个舅妈那种年龄的女人,都是手里有闲钱的,外加一个年轻小伙,个儿高,皮肤白净,爱说爱笑,一笑还有两酒窝。据说我姑姑以前打麻将打得很好,但是自从这个年轻人在一起后,我姑姑的牌就有点乱了。当年轻人讲笑话时,她笑着给了人们一些枪。赔点钱不要紧,关键是幸福。我姑姑虽然胖了一点,但是脸上的痘印掉了,双眼皮也割了,好看了。后来,她还往家添了卡拉OK,打完牌就在饭店订了锅烙或水煮鱼,请大伙去玩儿。那小伙子专唱刘德华的《忘情水》。几个中年女人嘻嘻哈哈喝酒吃肉,只有哑巴舅妈对着在松下大彩电里嘴巴一张一合的刘德华出神。表哥去过几次省城,木材生意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他还向南方的“大老板”学习,在腰间买了一部新的爱立信手机。也是刘德华做的广告。“我会为事业努力,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但他是哑巴,不能和爱立信谈生意。他只会听歌。还真有人在爱立信里给表舅唱歌。在从省城到县城800里的国道上,有一家鸡鱼馆的女老板。据说丈夫被车撞死,她从老板娘变成了老板。女老板除了亲自给表哥炖鸡炖鱼,还揉揉肩膀和后背,给他唱歌。在枕头里唱,在爱立信里唱。开着东风卡车,听着爱人的歌声,800英里的国道大概就跟随着迷人的风景。后来,女老板就问表舅,说要不你把倒腾红松的款子都取出来,我这边认识个熟人,着急抬钱,三分半的利。抬完这钱,咱俩就一起过吧。表姐犹豫不决,但回到家,发现一个小伙子在给老婆唱《忘情水》,于是拿出所有的钱,让女老板拎了进去。结果,女老板转眼就在爱立信里消失了,表舅急了,去鸡鱼馆里找人,却只有几个拎着西瓜刀的老爷儿们。原来,表哥还能找到老谭。可惜的是,在当年的严打中,“谭大副”倒毙在我县夜总会,浑身是被沙枪炸开的窟窿,谁也说不清是谁干的。当时县里不少有钱人都在闹离婚。母亲说这下完了,表舅和舅妈够呛了,父亲却说肯定离不了。钱要还在,那肯定离了。现在钱没了,又是对儿哑巴,离了找谁过呀?真的没有离开。表舅在家里跪到第二天,儿子从南沙群岛打来电话,说眼看要退伍转业了,要他们赶紧再汇笔钱,好托人找关系。舅妈一把抱住丈夫,两口子抽泣起来,发出一种只有哑巴才能发出的呜咽。卖掉东风大卡后,一半以上的钱汇到了海南岛,一个半租了一个尽可能小的储物间。“情侣烧烤”又开始了。7可惜的是,弟弟退休后只能回县城,因为家里的钱还是没跟上。小舅被南海的风吹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帅气的海军服,站在县里灰秃秃的南二道街上,挺拔而突兀。南二道街的拐角就是“成功驾校”。按照哑巴夫妇的想法,一张驾照加上复员费就足够让儿子成为一名大货车司机,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重新开始,重现他们家的辉煌。但是我的小弟弟对自己的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像每一个在外面过马路的年轻人一样,他对这个县城有一种莫名的厌恶。而哑巴表舅的烧烤涮生意原本就惨淡,又被新开业的韩式烧烤城给顶了,每天也就中午有几个小学生过来嚷嚷着烤两毛蛋而已。这更让小舅下定决心,拿到驾照后一走了之。至于将去何方,他没具体想过:“反正越远越他妈好,越往南越他妈好。”他在一个满是轮胎印的大院里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我是听母亲说的,依照母亲的理解,这女人年纪轻轻就离过婚,家里又没钱,还是个独生女,惯得不像样,随便哪一样都是能杀死一桩婚姻的毒药。至于那女人到底是怎么看上小舅的,母亲更是没法理解。小哥哥一结婚,就和老婆去南方,一个开烤鸭店,一个从事美容。“都不是容易挣钱的营生,”母亲摇头叹道,“在县里干不一样么?跟老爹老娘一起过还相互有个照应,不挺好么?”“妈妈,我想一直呆在县城。你感觉好吗?”母亲沉默。妈妈在美国很开心。虽然她在中国是无神论者,但她总是让我带她去美国的教堂,因为那里有说笑,有讲道,有唱诗,有钢琴,有管风琴,不分国籍,肤色,贫富,兄弟姐妹都是相称的,感觉比我们县好多了。教会还经常搞聚餐,大节小庆的,每家带一道菜,凑一凑就是十好几桌儿,又没人喝酒抽烟打麻将,母亲很是喜欢。母亲烧的菜里,必有一道带豆腐的,麻辣豆腐,尖椒干豆腐,肉末煎豆腐,不一而足。虽然只是家常菜,在中国很难优雅,但教堂里的美国人都竖起了大拇指:“中国豆腐超级棒!”即使是中国人,在美国待得久了,口也就不刁了,也都说母亲手艺好。可我知道她对自己烧的豆腐越来越不满意,离当年在她表舅家吃蒸豆腐那“没等进嘴儿就香化了”的感觉越来越远。去年感恩节,我陪妈妈去商场买衣服。我坐在女试衣间对面的沙发椅上等待,各种肤色、身高、身材的女人都在我面前走出来。母亲从试衣间里出来了,双手空空。“妈,挑很多不合适?”“国内的微信,你那表舅姥爷,又出事儿啦。算了,不买了。”回到家才知道县民政局“拿下”了哑巴家庭的最低生活保障。8我问我妈他们家是怎么一步步设法拿到“家庭人均收入低于当地最低生活保障标准”的。母亲说:“这年头儿想往上挠不容易,往下出溜儿就太简单了,两个哑巴,先是烧烤,后来倒腾啤酒,干啥啥赔,最后只能给县里有钱儿的打工了,恁老大岁数。”父亲说:“如果夫妻俩能在一起工作,就不会这样了,但是你叔叔以前倒木头,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很明显,他家穷得付不起电话费,他还得装个智能手机。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万元户。现在你当乞丐一个月挣几百块。冬天住平房还得砍柴加煤。那天已经过去了——够了!”我很难想象哑巴表舅“劈柴火添煤烧炉子”,在我们县零下三十度的寒冬里该怎么过。大抵这世上每位成功者都能总结出一套心得,一套理论,但所有失意者的轨迹却惊人相似:就是向下滑落,用母亲话讲都是“往下出溜儿”。在此之前,我母亲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我每个月都能从县民政局拿到500元。他们家的收入是否低于全县最低水平,以及什么水平是我县最低的,没有部门给出核实,没有明确的标准,一切只能靠关系。只可惜最近民政局换了局长,咔嚓一下就把哑巴两口子给“拿下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你表哥。”这是我妈对整件事的总结。一回家,母亲就联系她在县里的熟人,所有能跟民政局搭上茬儿的熟人。我妈发现是她的一个老同学可以帮忙拿低保,于是两个女人在视频里热情地聊了起来,聊美国到底是什么样的,聊我妈在朋友圈分享的照片,最后切入了话题。母亲的听力差,聊到低保时她把耳朵都贴在了平板电脑上,却还听不清,只能让我过来听,听完了大声对她喊:“阿姨刚才说了,民政局太缺德,她也很生气,一定帮咱讨个说法儿!”我妈怀着感激的心情看完了视频,让我利用这两天打折的机会再买一个包或者香水。如果上了上品,回中国感谢别人。很快母亲又视频了。同学说她已经给县里“能说上话的”打了电话,“能说上话的”又给民政局拨了电话,谈笑间表舅姥爷被“拿下”的低保重新有了希望。“你亲戚的最低生活保障,其实可以先由五保户来办理。”“五保户是啥意思?”母亲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也就是两个人先离婚,然后证明了整件事,孩子没有能力赡养他们,所以他们可以放心地拿到最低生活保障,外加养老金。”“他俩不还残疾么?就没啥说法?”“夫妻俩都是哑巴,但没有残疾人的证明。县里的帮助不认可!”“离婚?那么大岁数离婚?”“离呗!只是一张离婚证。县里有几个这么完整的。”“可是他家还有个儿子,在南方都有自己孩子了,就算离了也不是五保户啊?”“这是活着的,对吧。让他儿子回县城。我会帮忙证明没有经济收入,没有赡养老人的能力,也没有五保户?”母亲脸上有点绷着。父亲赶紧把她叫到厨房。等再回屋里,母亲就拿着我买的那瓶香水,脸上又有笑了。“老同学,你客气了!”同学们在那边放声大笑。两个女人一直聊着化妆品,气氛欢快,直到视频结束。九“舅,我找人给趟好路了。你俩先离婚,你变成五保户,才能拿到低保,外加养老金。”接下来,母亲开始紧锣密鼓地忙着跟她表舅解释这“五保户”了。一个哑巴,一个听不清,两人在微信上一笔一画地敲字。“离婚?”“对,离。”“是真是假?”“是真离,也是假离。就是走个手续,开个证,你俩还正常一起过日子。”表姐还没有回复妈妈的消息。第二天我没有回来。留言催促,但还是没回复。“当年两口子我给介绍的,现在把他俩拆开的也是我!”母亲急了。或者父亲想明白:“毕竟我是亲戚,得让家里人跟他商量。”于是母亲和她的表弟、我那个在南方的小舅通了视频。三言两语,小舅便痛快答应下礼拜赶紧回趟县里,“好好说说我爸我妈。”他说他自己也为“家里这两老的”发愁,所以特别感谢母亲,大老远在美国给张罗。妈妈提醒他:“别忘了证明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他在视频那头笑了笑,说:“这个我再想想。”我的小弟弟现在在卖保险,但是他又胖又白,脸上充满了欢笑。如果他的头发再掉出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弥勒佛。谁能想到他有一把震惊全县的刀?他笑着招呼我过来视频。我道了声“舅”,他把胖手一挥:“啥舅不舅的!别整那些辈分,没用!”寒暄几句后,他把儿子叫过来说:“用英语告诉你叔叔。”他微笑着从碑上消失了。“Hello,uncle.”那男孩噘着嘴,很不情愿地跟我嘟哝了一句。我的小弟弟说他邀请我的家人去南方旅行,我妈妈邀请他们去美国旅行。团圆、和谐、温馨,通话持续了18分钟。小舅果然回了趟县里,不带老婆,也不带儿子。他以保险推销商的干练解决了所有问题:父母感情破裂离婚,子女关系脱离,各种证件齐备的五保户,低保拿回来了,养老金有了,连家里那栋待拆的旧房也归入他的名下,因为这样,离异的双亲就能搬到政府新盖的“社保房”了。我的小弟弟也向他的母亲报告了他的胜利。说那天下着大雪,他们三个拿着离婚协议书和脱离孩子关系的协议,跟着母亲的同学直奔县民政局西门,不到半个小时就办完了。装上养老、低保的银行卡,以及此后证明一家人分居的所有证件后,三人去北二道街的“王老六”馒头店吃了顿热饭,在“新玛特”超市买了红肠和粉条,在雪地里一路溜达,第二天坐火车去了南方。“为啥带舅姥爷他们去南方呢?”我问。父亲说:“你小哥说现在的人都想吃健康绿色的豆腐,但是他们不想吃正经的豆腐,反而吃豆腐渣。你叔叔没磨豆腐,现在还能动,就去南方考察一下,看他磨不磨豆腐渣。”“谁说是去磨豆腐渣儿了?人家那是想孙子了!”母亲坚决反驳。父亲一笑置之。母亲念叨了几天,也就过去了。感恩节后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她让我去中国超市买豆腐,煮豆腐,再参加教会活动。10在平安夜,这里下雪了。雪很大很软,街上覆盖着一层。灯光下看起来像鹅黄色的被子。妈妈用平板电脑拍了一段视频。教会照旧例是聚餐和唱诗,母亲照旧例烧了豆腐,酸菜豆腐鱼锅,用锡箔纸包住了。教堂是典型的美国中央空供暖系统,温暖每个角落。每个人都脱下外套,有序地挂在衣架上。窗外有雪花簌簌作响,窗内有上百个盘子,大厅里摆满了十几张桌子。妈妈做的豆腐鱼锅太受欢迎了,以至于一个中国教授都想家了,想吃它。吃的肠胃都暖和了,大家翻开包着黑皮的《圣经》,英汉双语,开始读经:“有时候杀人,有时候疗伤。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有时哭,有时笑。悲恸有时,跳舞有时。”平时,在教堂里,妈妈听不清楚,但她很细心,带着耳塞进行同声翻译,听布道,读经文,唱诗。但现在她不听,拔掉耳塞,专心玩平板电脑。原来是上传了一段视频:在美国的平安夜上,雪就像一床被子,紧紧的覆盖着大地,仿佛在覆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