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雪 张诗洋:一九二四年的北京大雪
原创 张诗洋 读书杂志编辑评论/说明一九二四年年末,北京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雪后,徐志摩写了一首着名的诗《雪花的快乐》,表达他和陆小曼热恋中的甜蜜;鲁迅也在《语丝》上发表了散文诗《雪》,“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冷峻地用雪指向知堂的“苦雨”;当时沈从文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北漂”,郁达夫冒雪去看他,请他吃饭,并把他介绍给徐志摩,这是沈从文文学生涯的转折点……本文通过日记、文献、作品的细致对读,把我们带回到当年那个时空下的北京和北京文坛。1924年北京的大雪文 | 张诗洋1924年底北京非常冷。清华大学教务长张在12月30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首意味深长的诗:大雪!纯雪!雪说:你必须写。
电影《邪不压正》中的北平雪后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持续了一天一夜,北京一派银装素裹。张彭春赞美雪的纯美,并借大雪之口说出“你必须写”。但十八岁就出国留洋的张彭春其实并不擅长中文诗歌创作,在他的日记《日程草案》里,他时常痛恨自己不能娴熟驾驭文字,以至于在清华任职期间,其改革观念因为不擅记录、发表而“被人剽窃”。一般书信、公文尚且令他为难,更遑论创作诗歌。所以,这首勉强押韵的四句小诗写得直白,甚至显得有些戏谑。大雪要求“你必须写”的“你”,恐怕不是张彭春对自己的指称,而是另有所指。一个认清方向的志摩君年底的时候,张还很忙。12月16日,同学胡适生日,张去给他庆生。根据日本人的记载,那晚他住在石湖胡同。胡适胡同7号的郝春轩是他最好的朋友徐志摩在北京的住处。22日,回到天津,见到丁文江,讨论清华办学问题。第二天,我见到了清华校长曹云祥。25日,我拜访了前校长周一春。27日下午,陈独秀组织了“年终同乐会”,但张因事未能参加,错过了“联系学校人的机会”。12月28日,“志摩邀请午餐”。张是的家人、亲戚和朋友,右边是,右边是夫人,右边是,左边是大女儿。纽约,1956年
在张彭春年底访见的朋友中,徐志摩与他最为要好,仅一九二四年末,他们已经聚会两三次了。后来,在徐志摩与陆小曼热恋时,有次徐志摩拜访张伯苓、张彭春兄弟,忽然要找纸和笔来写信。张伯苓问他写给谁,徐志摩答曰:“不相干的人。”张彭春却了然在怀,打趣道:“顶相干的!”待徐志摩与陆小曼筹备婚礼时,想邀请老师梁启超担任证婚人,还是张彭春去找梁启超说情,梁才勉强答应出席。张、徐二人惺惺相惜,亲密程度可见一斑。张对徐志摩文字的调侃,与他日记中幽默拟人化的大雪一模一样,让人怀疑张是否因为频繁遇到志摩君而被鼓励尝试写诗。徐志摩确实创作了与雪有关的诗歌,即著名的《幸福的雪花》:假如我是一朵雪花,优雅半空别致。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飞,飞,-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找到安静的地方后,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飞,飞,——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徐志摩似乎化身那片雪花,自由而优雅,在半空中寻找自己的方向。《雪花的幸福》写于1924年12月30日,次年1月17日发表在《现代评论》上。果然,那是张记在日记里的12月30日的那场雪。用徐志摩自己的话说,他胸中的诗“东奔西跑”。就像他写诗的前半年一样,徐志摩感受到了一种巨大力量的震撼,“他的思绪像五彩的花和雨一样散落在手指间”,“他没有支撑,也没有烦恼”。可想而知,张和徐志摩聚集在一起赏雪。张见证了徐筠雄浑的诗歌,促成了徐志摩诗歌中“最完美的诗”。徐志摩及其同时代人的终稿。高小华作品
英国留学归来的徐志摩,与美国博士毕业的张彭春志趣相投,共同组织成立了日后红极一时的文艺社团“新月社”。“新月社”的得名,其实来自张彭春的提议。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日,张彭春二女儿出生,他因极崇拜印度诗人泰戈尔,并且当时正筹备泰戈尔访华事宜,便用泰翁诗集《新月集》之名,为女儿取名“新月”。这名字寄托了张彭春对新生儿的期待,也及时地宽慰了他因大女儿明明在归国途中生病、落下后遗症的终身遗憾。张彭春又将“新月”这个名字,推荐给徐志摩等聚餐会成员,大家欣然接受。徐志摩进一步阐述“新月”的寓意——“虽则不是一个怎样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的确,回国不久的徐志摩此时也正在寻找自己的方向,他希望集合一些“对于文艺有兴趣”、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社团,“每两星期聚会一次”,使成员之间得以“互相鼓励”。这便是新月社的前身。1924年,泰戈尔访华,心悦学会排演诗剧《齐德拉》。导演是张,主演之一是徐志摩,两人交往密切。作为美国克拉克大学的校友,张从徐志摩身上“感受到一股特殊的力量涌出”,见面时总是被他豪爽的人格魅力所鼓舞。徐志摩也十分珍惜与张的友谊。他说自己只是一个为戏剧摇旗呐喊的战士,真正擅长的只有张中书。后来,张准备陪同梅兰芳赴美讲学。徐志摩了解到,他以书为礼,记下了一些交往和由此产生的“伤害和离别”:尘世匆匆,相逢不易。年来每与仲述相见,谈必彻旦,而犹未厌。去冬在北平,在八里台,絮语连朝。晨起出户,冰雪嶙峋,辄与相视而笑。此景固未易忘。……濒行,无以为旅途之赆,因检案头《寐叟题跋》次集奉贻,以为纪念。愿各努力,长毋相忘。1924年泰戈尔与徐志摩、张
两人畅谈通宵达旦,至晨起出户时,“冰雪嶙峋,辄与相视而笑”,此情此景,不足为外人道也,却真令两位知心人难以忘怀。2“坚硬灿烂”的鲁迅先生1924年,鲁迅观看了心悦学会演出的《齐德拉》,对泰戈尔访华非常不满,对校长徐志摩并不欣赏。他在《集序》中明确表示:“我更不喜欢徐志摩的诗,但他更喜欢到处投稿。《语丝》一发表,他马上就来了。有些人同意他的观点并出版了它。我百感交集,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不能来。”有趣的是,与徐志摩《雪花的快乐》差不多同时,鲁迅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创作了散文诗《雪》,并发表在一月二十六日的《语丝》上。据曾任晚清军机大臣的那桐的日记,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北京下起大雪,“卯刻落雪至午刻止,天仍阴,入夜大雪至天明止”。此前的十二月十七日,只有早上飘了一丝“微雪”,不符合鲁迅笔下所谓“朔方的雪”。此后两个月间,北京均“晴和”,未再降雪。也就是说,鲁迅和徐志摩诗中所写的,均是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日那场雪。电影《邪不压正》中的北平大雪
同月发表的这两首诗歌,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如果说徐志摩《雪花的快乐》是具象的、浪漫的、无所顾忌的,那么鲁迅的《雪》则是抽象的、冷峻的、意有所指的。虽则都是对于生命的思考,却透露着作者迥异的艺术特点和审美风格,从中可见二人此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内在根由。查鲁迅1925年1月16日的日记:“去女子师范学校过夜。”除了自然天气意义上的大雪,这场音乐会也成为鲁迅创作《雪》的动机之一。那天是周作人40岁生日,周作人去女子师范大学参加“快乐派对”。同一天,鲁迅也去了“趣味俱乐部”,很有可能两个疏远的兄弟在会上尴尬相遇。1月18日,为周作人庆生的孙福元等人再次来到鲁迅家中。当天晚上,朋友们散去,鲁迅写下了《八草》——《雪》。鲁迅与周作人
在对“雪”的凝视中,鲁迅保持一贯的横眉冷对的风格,拿“雪”与“雨”做对比。联系到周作人曾写过散文《苦雨》、把“苦雨”题为书斋名,自称“苦雨翁”,并被时人誉为“博识”,而这些恰恰都在《雪》中出现了,就不难理解鲁迅笔下雨雪之间的比照、较量,正是周作人与鲁迅人格差异的折射。雪冰冷、坚硬、孤独,却也灿烂。鲁迅不留情面地写道,“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笔笔诛心,掷地有声。鲁迅的怒目而视并非没有道理,但也包含着他对混乱局面的担忧。大雪纷飞的第二天,病重的孙中山北上,重申《进京宣言》所宣示的“救国论”,具体手段是配合“宿敌”段,后者乐观地认为段是反对袁世凯称帝的爱国军人。事后看来,这个策略注定要失败。两个多月后,孙中山逝世,段与召开复辟会议,旨在争取军阀、政治家和各界学者的支持,苟延残喘北洋军阀的统治生活。此时的中国,军阀普遍轮番登场,没有一个派系能够弥合派系之间的利益冲突,更不用说一统天下了。谁会落到北京手里,中国会走向何方?成为漂泊时代知识分子的内心困境。3沈从文,一个北漂的年轻人寻找方向的,还有从湘西走来的沈从文。他化名休芸芸,在《晨报副刊》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法去做一次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休·云,“一封没有邮寄的信”,《晨报副刊》,1924年12月24日
一九二三年,二十一岁的文学青年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希望能考取大学。不难想象,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沈从文会在求学路上遭遇什么。他坚持创作,并把作品寄给当时的主流报刊,在穷困潦倒中等待着被发现。努力过后,沈从文报考清华、燕京大学等院校都失败了,好不容易被中法大学录取,却最终因为交不起每月二十八元的膳宿费而未能入读。沈从文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北漂”。沈从文不得不给素未谋面的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这位文学前辈一出现,就被认为用他的小说创造了一个“完全特殊的世界”,并且“唤醒了当时无数年轻人的心”。1924年冬天,郁达夫冒着大雪,去看了沈从文的《又窄又发霉的斋》。寒冷的冬天,沈从文还穿着一件单衣。郁达夫见此情景,抖抖羊毛围巾上的雪花,披在沈从文身上。再请他吃饭,把他拿回来的三元二角钱留给沈从文。沉入深渊底部的沈从文,因为雪的温暖,看到了希望。郁达夫《致文学青年的公开信》,载《晨报副刊》1924年11月16日
正如沈从文没有想到郁达夫的“雪日造访”,令他同样意想不到的是,郁达夫在见面后,竟专为沈从文写了篇鸣不平的“檄文”。这篇《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亦刊登在《晨报副刊》上,一经发表就引起社会强烈反响,也彻底改变了沈从文的命运。郁达夫立即介绍了《晨报副刊》的编辑,为沈从文提供了发表作品的机会。他还把沈从文介绍给了杭州附中的老同学徐志摩。1925年,应陈伯声、黄之邀,徐志摩正式担任《晨报副刊》主编,开辟了社的另一片天地。这一时期沈从文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50多篇文章,尤其是第50期,他接连发表了《市场》、《水车》、《玫瑰九姐妹》等6部作品。主编徐志摩特别在《市场》之后写了一句赞赏的话,表达了对沈从文的敬佩和欣赏。郁达夫与沈从文
沈从文走上了文坛,虽然起步时经历了穷苦潦倒,却在一九二四年那场雪之后,因郁达夫、徐志摩的鼎力相助成功“突围”。然而,在其后的一系列论争中,不论是鲁迅以“第三种人”为由将沈作排斥在“中国新文学大系”之外,还是三十年代众人批判他“不写阶级斗争”“缺乏爱憎分明的立场”,以及抗战时期与左翼作家关系恶化,沈从文几乎每一次都站在了对立方向,被列为批判对象。沈从文包围了徐志摩,却从未加入心悦学会。1931年,徐志摩的飞机失事,灵柩暂时存放在济南福源寺。沈从文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去为徐志摩送行。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沈从文多次致信胡适,讨论如何处理徐志摩生前的资料,后来又一次又一次地写文章纪念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没有其他老师和朋友可以替代他”。这是另一个故事。一九二四年的大雪,映照了当时几位年轻人不同的文艺观和方向感。在《雪花的快乐》发表后的第三年,徐志摩写下同样着名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显然与此前飞扬、潇洒的形象不同,似乎也有些“坚硬”和“孤独”。原本可以“先不问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平静被打破,正预示着飘摇年代的风向瞬息变换,各种“主义”此消彼长。不过,激荡年代里的文人们,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与方向,靠着从生命内核里供给的信仰、忍耐,抱团取暖,或者踽踽独行。《新月的态度》正文前引用的英文诗句是“上帝说要有光,所以有光”——圣经;“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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