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不归 姚贝娜之死引发的媒体伦理大战:记者进入病房之后
1月16日下午16点55分,着名青年歌手姚贝娜因乳腺癌复发,病逝于北京大学深圳医院。17日1点34分,知名艺人《娱乐圈的秘密》在微博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似乎来自于当时报道贝拉在北大深圳医院去世消息的记者。记者称,16日贝拉因病去世后,深圳晚报的三名记者伪装成负责贝拉的医生姚晓明的助手,进入太平间拍摄。这一举动引起了贝拉家人和华谊公司员工的愤怒。 随后,姚贝娜的经纪人博宁在微博指责了《深圳晚报》,疑似证实了爆料为真。且16日姚贝娜病逝之后,深圳晚报是第一个将消息报道出来的媒体:姚贝娜病逝于16点55分,而《深圳晚报》报道此条新闻的微博则发布于16点56分。17日9时16分,拥有14.8万粉丝的新浪微博V@,无法发布微博: “【记住这几个名字】深圳晚报记者赵青、陈玉、李飞跟着姚晓明进入太平间。华谊袁涛和家属以为是医生助理,就没在意,开始要手术时记者们拿出相机手机拍摄,家属和公司愣住立刻喝止,因此在里面发生争吵,记者大喊新闻自由,姚母在混乱中被推倒。袁涛勒令他们将相机里的照片删清,并将他们推了出来。”微博描述的这位记者的行为可以说是相当极端,自然刺痛了正在为贝拉的死陷入遗憾和悲痛的人们的神经,舆论一时哗然。截至发稿时,微博已有近2.4万条转发。 然而到中午12点15分,质疑此说的微博亦现身网络。以研究传播技术、挖掘网络传播事件真相而走红的另一新浪大V@破破的桥根据网络出现的最新报道,发微博指出释不归微博的几处“添油加醋”有舆论引导之嫌。破破的桥指出,首先事件发生地不是太平间而是病房,红线处则为@释不归依据自己想象添加的内容:
@断桥进一步问@不归路:1。加“什么时候开始做手术”的目的是什么?2.增加“记者高喊新闻自由”的目的?3.增加“姚妈妈被推倒”情节的目的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破破的桥的微博成功引起了对@释不归微博的反思,网友们开始批评释不归的言论,“煽动舆论”“网民脑残易引导”“人都死了应息事宁人”“记者拍摄是职务行为”“质疑无非是为炒作”。然而17日下午16日35分,华谊兄弟官方发出官方微博,称他们“正在收集各种相关证据和资料,我们将第一时间把我们收集的证据和资料提交给深圳市市委及市委宣传部。一旦查实,我们要求对深圳晚报相关负责人及姚某某医生进行严肃处理,华谊兄弟将持续关注该事件的进展并对深圳晚报及姚某某医生保留法律追诉的权利,希望对逝去的贝娜及关爱贝娜的家人与朋友有一个交待。”在死亡面前,那些等待的记者就像秃鹫?目前《深圳晚报》的行为细节有待进一步调查报道,但在社交平台上,一场媒体伦理与民情的大较量也开始了。 死亡报道向来是一个敏感的媒体领域,媒体人的职务行为冒犯悲痛家属的情绪,并引发双方冲突,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姚贝娜去世后,她生前所在医院有人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休息区有一些表情不同的人。朋友告诉我:这些都是记者,等着报道一个名人的消息。苗哥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秃鹫。丑陋的外表下,他毫不留情地盯着死去的猎物,等待着第一次来犯。 ……她的亲人在门口痛不欲生,她的医生在门内彻夜奋战,她本人也在和死神做斗争。与此同时,某些记者守在旁边,就为了满足猎奇者的新鲜感。他们在等什么消息不言而喻,可病人、家属、医生的感受你们想过吗?”“秃鹫”这个令人兴奋的比喻让人想起摄影师凯文·卡特1994年的著名摄影作品《饥饿的苏丹》。这部普利策奖获奖作品用巨大的荣誉和批评包裹了作者,公众质疑摄影师“为什么不帮助小女孩?”在那张照片中的女孩背后,有一只秃鹫在等待她的死亡。 “时至今日,那只贪婪的秃鹫还未离开,它变成了一个个记者,虎视眈眈地盯着你,我,他,所有人。有人说,世界总有人不幸,记者只是记录不幸。但是我觉得,有些时候,记者在记录不幸的同时,也在制造新的不幸。”这段话来自一位据称来自传媒专业学生的文章《记者们在病房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死亡》,署名“掀起你的头盖骨”。此文在姚贝娜去世后,迅速刷屏了许多人的朋友圈。并由此引发了媒体圈对于媒体伦理的大讨论。本文作者是媒体新人,却没有为媒体的职业道德辩护。反而从普世人性的角度,对自己未来的行业表示反思甚至厌恶:“如果我是贝拉的家人,我一定会痛打这些麻木的记者”。“记者是秃鹫,只盯着普通大众的苦难、欢乐、肉体掠食者。在新闻成为商品的时代,素材和故事是记者的追求,但一颗关怀的心却被放逐。哪个记者放下相机安慰失去女儿的老人?” “我们有多哀伤,记者就有多成功,主编就有多高兴。这话说的可能有点市侩、不讲理、小人之心,但我固执地相信这就是事实。记者需要新闻资料、大米和水,也有生存压力。然而,一想到他们要面对病房,等待一个人死亡的消息,厌恶就蜂拥而至。" 作者对于记者行业,似乎有一种朴素的“铁肩担道义”式的期待,他在文末称:“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怀疑,许多记者心中仍有人性的温度,面对社会的苦难,他们仍能流下真诚的泪水。在这个功利的时代,每个职业都在疯狂地赚钱。记者天生的道德责任和人文关怀应该成为这个寒冬里的一支蜡烛,默默点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位预备役新丁的文章很快引起了媒体从业者们的批判,在他们看来,媒体行业的天职是报道新闻,此次姚贝娜事件中的几名记者固然越过了行业伦理的红线,但这并不意味着媒体对于公众人物的死亡没有报道权。家属与公众的悲恸心理机制都是复杂的,记者报道死亡这一职务行为本身并无问题。记者陈波撰文《每个人都有15分钟站在道德制高点骂记者》,坦言“打好公众形象,写好大牛是记者的天职,与感情无关。” “有种情形我经历的太多了,死者家属采访现场恨不得把记者打死,隔三天又打电话道歉并求留份报纸——因为这是死者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影像。尤其是平时难上头条的普通人。能够接受别人等着你安详死去,是一种自信,与悲伤无关。越是出名的人,越想明白这个道理。扮演好公众形象,时刻写一头大牛,是记者的职责,与感情无关。 每个人都有15分钟站上道德高地骂记者,这15分钟选在什么时候,论调和观点都不同。我有时候想,如果姚贝娜病逝时,全国媒体都静默呢,都回避呢,这对她才公平吗?目前见报的稿子,有很多泼脏水的吗?难道让记者们都散去,统一发新华社通稿吗?”“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消耗别人的痛苦,平衡自己的不快乐。在焦虑的中国,每个人对别人都很严格,比自律更广泛。”陈波总结道。 而另外一位媒体专业研究生Pakerchao直接点名批评了《记者在病房外》一文,认为该文“处处以感情渲染而不以专业言事,实在让我大为惊诧。”帕克超还从职业分工的角度为记者行业辩护: “用泛道德化和滥情的视角去看待一切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很多时候,当人们进入某一种职业角色承担一定的社会分工的时候,感情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取舍的。无法想象,正在主刀的医生,为手术台上的病人啜泣;也无法想象验尸的法医因为同情可怜的死者而无法举刀。一些特定的职业,工作状态的他们必须要把悲悯暂且收在心中,用他们的专业用一种异于常人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情感。”深入反思:在媒体人与公众之间,共同的伦理如何产生?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在接受本网站采访时表示,社交网络应该避免对此事采取极端的态度,但他也承认狗仔队式的行为确实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这件事不应该用极端的方式来评价。在一定程度上,深圳晚报记者的做法也是职业化的体现。媒体人关注名人是很自然的。他的敬业精神值得肯定,不能完全抹杀。狗仔队背后有专业精神。 另一方面,狗仔伪装成医务人员进入太平间的行为突破了底线,尤其在死者家属情绪处于一个极端状态的情况下。目前中国的新闻伦理准则比较粗线条,但暗访也要有前提。一是别无他法,二是公共利益。这个记者的采访显然缺少更大的公共价值,更多就是娱乐新闻意义的。他的行为既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也是对家属的冒犯。如今的社交网络都在讨论这件事,他们的态度是两个极端。我想说的是,记者的个人行为不能成为整个行业的污点,媒体不仅仅是负能量。" 相比张涛甫,资深从业者连清川的表态就鲜明的多,他指出,此事反映出媒体人要防范来自公众的敌意。他认为此事中买通医生到停尸房拍照的记者,是操作失当而并非伦理问题:“我认为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伦理缺失,蹲守在病房、等待病情是记者的本分,跟伦理本身没有多大关系。以前《太阳报》也有过买通医生拍政要最后遗容的例子,也是新闻操作的一种方式。但是记者装扮成医务人员到停尸房拍照,在操作上是失当的。职业本身的技术手段是不是都要归为伦理问题?是值得怀疑的。记者到黑煤窑暗访,用针孔摄像机拍摄,是否是失当?这些都需要放到一个具体的语境、情境中考虑。”“你说贝拉事件只是一个娱乐事件,但它与公众利益无关吗?外国政客的八卦与公共利益无关吗?《贝拉》里的事情可以多角度解读,娱乐新闻也有存在的意义。这不是黑白的。" 连清川认为,此事与其说折射出某些记者职业伦理的缺乏,不如说折射出中国民众对职业尊严的漠视:“把所有事都上升到道德审判,而轻鄙漠视职业的尊严,这是中国现代化之所以落后,而民智不开最大的障碍。喜欢姚贝娜,但仍然要守在病房门口报道,这才是一个记者的本分。”来自浙江大学的媒体学者何振彪更像是一个中庸的学者。一方面,他认为记者“可以也应该采访”。另一方面,“未经家属允许拍摄死者是错误的。报纸不能刊登尸体的照片。记者冒充医生,偷拍尸体,没有辩护的余地。我道德败坏,怪别人道德高。” 在他看来,此事确实折射出记者职业能力的缺失:“我并不认为记者不能守候在病房外面等待消息。只是,你没有学过如何安慰失去亲人的家属,平时不学习,关键时刻能指望记者表现出色?“此外,他还驳斥了一些关于“公众人物”的误解:“有人认为贝拉是公众人物,所以没有隐私,记者可以拍摄尸体。我不禁要反驳这个错误。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新闻伦理认为公众人物是政治人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与选民的利益相关,因此没有隐私可言。娱乐明星只需要媒体报道,所以正面和负面的新闻都可以报道,但也有一些隐私权。非公众人物有完全的隐私。监督公权力和侵犯个人隐私是两回事,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拍摄和发布死者的照片。” 此外,何镇飚在接受采访时,同样忧心忡忡于中国舆论环境下,公众对于媒体的污名化与误解。他一再对记者强调:“此次事件只是部分记者行为失范,不要过分抨击媒体。”“纽约时报的讣告是好几年前就准备好的,而且往往是名家执笔。这不能因此认为媒体冷血或者幸灾乐祸。将公众人物的死亡信息公之于众,是职业要求也是尊重逝者。”何振彪认为,我们的新闻之所以引起公众争议,不是因为新闻太多,而是因为新闻专业性太少。“新闻避免二次伤害与新闻的独立自由并不矛盾。矛盾在于缺乏新闻专业精神,而新闻专业精神首先是道德。” 显然,如今在大众和新闻媒体人、以及不同的新闻媒体人之间,对于媒体伦理并没有一致的认知。正如新浪微博网友@吉四六所说:“同样一批人一个行业。在上海踩踏事件时,潜入太平间,证实官方报导的真实性。这个时候公共舆论并不需要记者征求家属的同意,一片赞扬。而在姚贝娜事件中,同样的潜入太平间就变成了一片骂声。骂的最起劲的人是不是需要思考一下,除了道德评价之外,能不能在这里面看到记者工作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