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字 越南是怎样废弃汉字的
众所周知,在历史上,随着汉文化的传播,汉字也扩散到了越南、朝鲜半岛、日本等周边地区,成为一种通行于“汉字文化圈”的超民族文字。但如今严格说采用汉字的国家却只有中国和日本,越南及朝鲜半岛在表面上已退出了汉字文化圈。尤其是在越南,汉字竟已被废除近百年,而拉丁文字成为其国家的正式文字,时过境迁,令人唏嘘。儒家人物的传播公元前111年,汉军三路起兵,灭亡在秦末战乱中割据岭南的南越,在其故地设置7郡,其中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在今天的越南境内。起初,这里的居民对中原文化是全然陌生的。所谓“凡交趾所统,虽置郡县,而言语各异,重译乃通”。从西汉所置县名也可窥豹一斑,在交趾与九真郡的17个县里,只有“安定”属于“锡以嘉名”的汉化名称,诸如“北带、西于、胥浦、无切、无编”之类显然都是当地土语的汉字音译而已。
西汉交趾的县名
但是,在漫长的“郡县时期”,一批批汉人移居到越南,包括领主、官吏、商人、手工业者、失势的旧臣和罪犯…… “雄王文化发展到公元初期,似乎突然停滞不前了。不论考古学家的锄头挖到哪里,发现的都是遍布各地的汉式古砖墓,随葬品也都是汉式的……”到了三国时期,名士许靖选择从会稽上船躲避战乱,一路经过今粤、闽两省,在其眼里却是一片蛮荒,只有到达“土广人众”的交趾后才算是重新见到了“汉地”。汉人南下,中国风逐渐兴起。汉代的任衍和光分别在九桢和交趾“立派导经”,汉字传入越南。最初,汉字在越南传播是为了满足传播儒家文化的需要,所以汉字在越南也被称为“儒”。到了隋朝开辟科举取士之先河后,唐承隋制,通过进士、明经等科举考试,广泛网罗人才。除了朝廷在安南各州县开办的官学之外,各种私塾和乡学也大有发展。这对汉字在安南的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致在越南语中形成了“汉越音”——每个汉字都有对应的“汉越音”读法,其承载的当然是唐代的中原汉语语音了。譬如《旧五代史》记载“开平元年,司天监上言日辰,内‘戊’字请改为‘武’”,说明当时的中原语音发生了变化,因为避讳的关系开始把“戊”读成“武”了;而在汉越音中,“戊”与“武”的发音仍旧是截然不同的。唐代安南士人的汉字造诣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爱州日南县人蒋公甫就是中原科举考试中安南士人最高成就的典型代表。这个人是第一个读书人,在唐德宗的时候,他是讨论大人的官,和中书地位一样。整个唐代都包含着他的《大谏直言》和不完整的《白云春海赋》。蒋公甫在中国文化上的水平,可以一枝独秀许多中原知识分子和政治家,越南评论家甚至尊称他为“安南的千古文学流派”。蒋公甫,“安南千古文学派”
“字喃”的尝试在10世纪,越南独立于自己的边界。但此时,经过中国文化1000多年的渗透,汉字已经深入越南社会的各个领域。1070年,越南李朝在圣龙城建立了文庙。1976年,李朝在文庙旁修建了国子监,专门为皇室和权贵子弟接受汉字和文化教育而设计。后来教育对象逐渐扩大,布衣才子也被接纳学习。1075年,越南第一次开放科举考试,之后成为历代士人的重要途径。考试的内容、形式和组织方法都以中国为基础。在越南800年的考试史上,学者多达2818人。作为越南封建国家的正统文字,汉字逐步培养和完善了越南的学术和文学传统。李太祖所作的《迁都诏》被认为是越南现存最早的历史文献和书面文学作品;而黎文休的《大越史记》、潘孚先的《大越史记续编》、吴士连的《大越史记全书》等着名历史典籍也都是用汉字写就的,可以说越南的历史是依靠汉字才得以记载和流传下来的。越南民族史《大石悦集全书》
但是,与日本和朝鲜半岛一样,越南在汉字运用中也遇到了一个问题:“国之语音,异乎中国”,即汉字无法完整、准确地表达他们的语言。日、朝对此的解决办法是分别发展出将汉字用作记音符号的“万叶假名”与“吏读”,并最终形成了本民族的拼音文字——平假名/片假名与“训民正音”。越南则是另辟一途,这就是“字喃”,意即“南国之字”。13世纪,遣词造句变得系统化,并在文学作品中使用。胡皇帝曾将《尚书·无逸》翻译成南教授的宫女一词;西山王朝的Nguyễn Huệ规定,各科考试的第三次考试要求考生用文字作答;18世纪上半叶至19世纪上半叶,随着《招女吟》、《宫中吟》、《金传》等古典名著的问世,词南文学发展到鼎盛时期。但是,字喃是以汉字为基础,借取整个汉字或汉字偏旁,采取汉字中的形声、会意、假借等造字方法创制而成。每个喃字的组成都需要一个或几个汉字,并且无论是通过形声、会意或假借方法复合的喃字都多以汉字读音来视读,譬如“五”字,字喃写做“南五”,以“南”表音,“五”表义。这实际上与早期白话文创制的“很”、广府话自制之“嘅”毫无二致,本质上是对汉字的补充。甚至可以认为汉字和字喃其实只是一种字,因为字的构造成分完全相同。带有“南”字的文学作品
故而,学字喃必须先学会汉字。但字喃较之汉字更加难读、难写、难记,这就使这种“南国之字”无法进入不谙汉字的民间。至于科举出身、掌握汉字的精英阶层,也更愿意使用承载着圣贤之道的“儒字”,因此字喃始终未能取代汉字的地位。无意的“汉字”其实,早在西山朝企图推广字喃之前的一个世纪,另一种迥然不同于汉字的文字已经出现了。来自意大利和葡萄牙的两个天主教传教士于1615年1月18日来到岘港,建立了一座教堂,开创了西方传教士到越南传教的先河。这些传教士带来了一些西方先进的知识和新奇商品,并懂得运用神奇的西药治病驱邪,因此颇具吸引力,发展了越来越多的教徒。早期西方传教士为了尽快在东亚传播上帝福音,效仿著名的利玛窦开创的先例,积极研究当地文化。然而,与走士大夫上层路线的利玛窦不同,传教士基本上是底层文盲,所以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拉丁字母记录越南语。法国传教士亚历山大·德·罗德在1651年编撰完成一部《越南语-葡萄牙语-拉丁语字典》被视作“国语字”产生的重要标志。越南牧师杜光政经过周密的考察研究后得出结论:“现行的国语字是17世纪在越南活动的众多天主教牧师共同创制出来的。概括来说他们运用了拉丁字母,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葡萄牙文、意大利文和希腊文的声一调,合起来造出了我们所用的文字。”鸦片战争后,类似的情况在中国东南沿海再次出现。当时传教士为了在普通百姓中传教,根据当地方言创造了几个罗马字,最有影响力的闽南方言“白话文”一直沿用到20世纪。就像中国东南沿海的情况一样,起初国语汉字只是在宗教场合使用,翻译圣经和编写教材。真正改变其地位的是法国的侵略。1858年,法军炮轰岘港,打开了越南的国门,并用将近30年的时间将整个越南变为其殖民地。侵略者将汉字视为中越历史文化纽带、法国殖民统治的障碍,遂强迫使用国语字,扬言“当这种与进步不相容的汉字还作为唯一的交流思想的工具的时候,只有发展法国-安南学校,用拉丁字母代替汉字,这是促使转化的最有效的方法”。1917年,法国殖民当局悍然下令全面废除学校的汉字教育;1919年7月,顺化的傀儡朝廷颁布《皇家诏旨》宣布废除科举,汉字被迫退出了越南的历史舞台。然而,法语的目的只是“先用欧洲字母拼写安南语中称为‘普通话’的单词,然后用法语替换”。普通话字的使用仅限于小学低年级的越南语和法语双语教育,法语在小学高年级和中学以上年级处于优势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在遥远的未来,它可能会消亡,为这个国家未来的法语留下一些词汇。正如瓜拉尼人的语言为巴西葡萄牙语贡献了很多词汇一样,“殖民者已经发出了这样的呼声。虽然侵略者对于国语字的态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国语字本身也并非无可指摘,譬如没有f,却以ph代之,d用来表示z,而常见的d在国语字中反而是đ;但它毕竟易学易懂,遂成为民族志士传播革命思想、争取民族独立的有利工具。1945年9月2日,在河内巴亭广场,胡志明宣读了他亲自用国语字撰写的《独立宣言》,庄严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诞生。越南盾
随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国语字就成为越南的官方正式文字。1946年颁布的宪法第18条甚至规定:“被选举人必须是具有选举权的公民,年龄不小于21岁,必须会读、写国语字。”这似乎不能完全归咎于民族主义下的“去汉化”。毕竟胡志明谙熟汉语汉文,另一位领导人长征的姓名也是直接来自这两个汉字;何况当时连毛泽东主席都一度认为“拼音文字是较便利的一种文字形式。汉字太繁难,目前只作简化改革,将来总有一天要作根本改革的”。上面有汉字的越南寺庙
今天的越南,国语字的官方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字喃则已成为只有极少数专家才能识读的死文字,至于汉字,仍意外存在于越南僧尼的学习之中——毕竟汉传佛教的典籍都是用汉文书写的。昔日的国语字借宗教而进入越南,今天汉字也借宗教而在越南存续,这或许就是历史的诡异之处吧。参考文献:苏彩琼:《越南文字的变迁与民族意识的发展》,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梁茂华:《越南文字发展史研究》,郑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