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 沈世华的昆曲生涯:人生各个拐角 每每都能走得安然
【编者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沈世华是昆曲界的传奇:她是新中国第一代昆曲演员,曾亲历《十五贯》进京,见证昆曲由衰转兴的全程;不到二十岁就已是浙昆当家花旦;“文革”后中年复出,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昆曲女教授,经她指点的梨园人有三十余位获得了梅花奖。今年6月,沈时华的口述作品《昆曲求艺六十年——沈时华的昆曲生涯》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本文系沈时华之女牛小青的作品,为该书后记。原标题是我的母亲沈时华。本网站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昆潭寻艺六十年
在我整个孩提时代,母亲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最爱、最离不开的人。因为从我出生直至1982年随着她的工作调动来到北京与父亲团聚,这十一年的光阴里,似乎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1986年8月,沈时华母女在杭州合影。
1971年6月26日,母亲在她下放的杭州重型机械厂生下了我。因为是早产,住在慈溪乡下的外公、外婆还没来得及赶到杭州,而我的父亲那时正在天津警备区“五七”农场下放劳动,根本没有请假探亲的可能。就这样,刚下班回家便出现临产征兆的母亲,独自乘坐末班公交车去了医院。没有人来送饭陪护,产房的助产士看她饿得实在挨不过,才好心替她去食堂买回来几只生煎包。长大后,我经常拿这件事逗她:“别人生孩子都是疼得乱叫,您却一边生孩子一边吃生煎包,吃着吃着竟然还能睡着了,您真是天底下最淡定的产妇!”妈妈的回答往往能出乎意料:“哦,工厂累了一天了,我真的没力气了。还好有几个炸馍,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碱最多的馍!”那时候的母亲在重机厂做描图工兼任财务,每天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脚肿得穿不上鞋,套着借来的男式雨靴,一个人挺着有孕的身子上班、下班,去食堂吃四分钱一份的青菜清汤面,一毛钱十斤的红萝卜权作水果……我很想知道,当夜晚安静下来,努力了一天的妈妈还会想起铅华吗?想到“天轻云闲”,想到“梅树边”?那个在红氍毹上轻歌曼舞的小女子似乎再也回不来了,余下的岁月想必只会在这弥漫着机油味的车间里蹉跎了!我早产,体重只有四斤半,体质差,两头都病倒了三天。我妈不会骑自行车,我还能记得她半夜背着我往医院走的那一幕——瘦瘦的妈妈背着同样瘦瘦的我,昏暗的路灯下,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有一年,我和寄养在我家的小表姐双双出麻疹,高烧多日不退,母亲想留在家里照顾我们,可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向工厂请事假。厂里规定,病假不扣工资,事假一天要扣2元5角。母亲每个月60多元的工资,既要负担我们三人的日常费用,还要拿出一半寄给她身在慈溪的父母以及正在“上山下乡”做“知识青年”的弟弟,这一周所扣的工资于她而言无异于一笔巨款。第二天,母亲决定去医院做扁桃体切除手术,她认为这个小手术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请病假。而当时的医院早已没有了正常的医疗秩序,医生们都被驱赶到了“牛棚”“靠边站”,留在科室里的都是一些刚从学校毕业的实习大夫。偶然也是必然,母亲术后喉部大出血……2013年10月,我回到杭州重型机械厂,在宿舍门口合影。左起:沈时华、牛小青、邢一清
自此,她的嗓音再也不能恢复到当年的状态。我问妈妈:“你没想过手术可能带来的伤害吗?毕竟你是浙江昆曲团的顶梁柱,是浙江省的顶级青年演员!”母亲说:“我以为……我永远也回不到舞台上了!”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1977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母亲对我说,要带我去探望一位老爷爷。她叮嘱我,老爷爷正在病中,让我一定要乖,不要吵。门开着,门框上潦草地写着一块普通的白色棉布。因为是一楼,窗外的树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四周的白墙早已被岁月和烟火熏黑。在角落里,有一个老人独自躺着。他睁开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们。母亲在床边的小竹椅上坐了下来,她眼睛雾蒙蒙的,对老人说:“王叔叔,我要回团里。”老人望着母亲,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了握她。半晌,吐出一个字:“好!”这位老人就是引领母亲入行、技艺独步剧坛的昆曲丑角艺术大师——王传淞先生。他主演的昆剧《十五贯》,被称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而他饰演的娄阿鼠曾是如此栩栩如生、神采飞扬!我很难把这位病恹恹的老人与“王爷爷”相提并论,他经常在母亲口中提到“站在舞台上举手就能让站在原地的人发笑”。因为他的眼睛像被云雾笼罩的山一样暗淡,像暮色中的城市。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读到英国诗人兰德的《生与死》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30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的这一幕——我爱大自然,其次,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熄灭了,我也准备走了!1985年10月,秦调表演结束后,全家合影。
回到昆剧团的母亲忙碌而快活,白天她要去团里排戏,晚上常常会有演出。那时,由她主演的昆剧《西园记》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演出场场爆满,就连上海越剧名伶徐玉兰、王文娟老师也曾多次前来观摩并最终将其移植成越剧。因为歌剧的票很抢手,重型机械厂的一些老同事经常从根山门外的工厂坐车到我们家南山路去要票。妈妈们总是提前给她们留票,有时甚至自己买单。她不止一次对我说:“‘文革’那些年,多亏有这些工人师傅关照,他们从不会因为我们成分不好而轻视我们。这些骑着车来要票的叔叔、阿姨,当年也是这样骑着车、赶着二十多公里的路来给咱们家送肉、送米的,就连你的第一块尿布、第一件小衣服都是他们给的,我们要一辈子记得他们的好!”2013年10月,全家回到杭州重型机械厂宿舍,与同事合影留念。
母亲的事业开始再度繁花似锦,然而对于我来说,生活却变得喜忧参半了。喜的是每次演出结束,母亲总能给我带回来一小包点心,那是剧团发的夜宵。那个神奇的油纸包里也许是一个面包,也许是几块小蛋糕,运气好的话还能有我最爱吃的香蕉饼,这些可都是当时再也舍不得买来吃的珍肴。而令我烦心的是,只要她演出,我就会被反锁在家里,那种黑暗里蒙上被子、竖起耳朵等母亲回来的感觉,任哪个孩子都会抗拒。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她还经常要随剧团去地县、部队慰问,去外省市巡回演出,这一走至少半个多月。逢着这种时候,母亲便会将年近七十的外婆从慈溪接过来照顾我。1979年,珠江电影制片厂准备将汇集了浙江省昆曲剧团四代演员的《西园物语》拍摄成剧情长片,在广州拍摄。作为女主角的母亲,要半年才能离开。这个消息对我这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来说是一场大“灾难”。出发前半个多月,我开始每天跟着妈妈哭,她去哪我就哭。她前脚上了火车,后脚来杭州照顾我奶奶。她的脸上和腿上全是血,这让我害怕。宿舍大院里,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在人群前痛哭。“惨景”加上《二泉映月》,简直就是一年一度的苦情剧。就这样,母亲在拍完了《西园记》后,决定淡出舞台,转做生活相对安定的教学工作。1982年,她正式调到北京,结束了与父亲多年的生活。1986年,她由北方昆曲剧院调入中国戏曲学院,彻底告别了倾注她半生挚爱与汗水的昆曲舞台。长大后,我不禁为母亲舞台生活的突然停止而感到愧疚。然而,我的母亲总是安全地走在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即使她别无选择,只能帮助自己。她就像一个旅行者,山回来了,峰又回来了。不管面对什么,她总是精神饱满,不断前进。当有一天,我也是妻子和母亲,我越来越理解我的母亲。人生就是各种各样的相遇,有好有坏;生活就是各种接纳和给予。接受是福,给予也是福。碾玉悬丝挂碧空,巩尚娇于人董熙。依稀似曲才堪听,它被吹得走调了。人生的宫商,因缘造化,无论最终曲成何调,都是世间最美的华章!2015年6月26日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