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虞之治 讲座︱黄兆强:徐复观是怎样读《史记》的
在现当代新儒家中,徐、唐君毅、牟宗三是第二代的代表。三人的学术和思想特点不同。牟宗三注重哲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唐君毅主要致力于中国人文理性精神的发展,许则侧重于以史家的立场阐述儒家精神。目前学者对唐、牟的研究较多,对徐的研究较少。
徐复观以史家立场阐扬儒学精神的代表作,当推《两汉思想史》。在此书中,徐复观聚焦于司马迁的《史记》,着重探讨其中蕴含的儒学理念尤其是反抗专制的精神。徐复观研究《史记》的方法与立场是什么?他的研究方式在《史记》研究领域,乃至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居于怎样的位置,具有怎样的价值?这些问题值得探讨。6月7日,台湾东吴大学黄兆强教授做客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讲座,做了一场以“徐复观先生论《史记》”为主题的学术报告,围绕上述问题与华东师大师生分享他的相关研究成果与心得。讲座现场
汉晋之间的人为何不重视《史记》?讲座开始时,黄教授介绍了许从政治向学术过渡的大致过程。许早年留学日本,曾受马列主义影响。1931年,他辍学回国,抗议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回国后,许长期在国民党军队工作。1942年,许以联络参谋的身份赴延安,与、、等中共领导人进行了深刻的交往。1943年徐复观受学于新儒家第一代大师熊十力,熊十力教育徐复观“亡国族者常自亡其文化”,后者深受震动,从此开始在从军之余进行学术研究。受到蒋介石器重的徐复观,耳闻目睹了国民政府上上下下的专制、腐败之弊,他认为国民政府还没有成长为现代民主政府。国民政府大陆败亡之际,徐复观告别军政生涯,致力于学术研究。黄教授认为,徐复观这种政治经验使得他在研究、思考中国历史问题时具有深刻的切肤之感,这也是他研究《史记》的现实缘起。许《汉书·思想史》共三卷,其中《史记》八万字,可见他对《史记》的重视。黄教授说,许一直关注一个问题,即《史记》在汉晋时期被忽视的原因。司马贞《史记·序》说:“与班书相比,略显古老,故汉晋皆名而无名。”司马贞认为,与班固的相比,《史记》之所以不受汉晋间著名先贤重视,是因为《史记》中的文字过于陈旧,奥派不可读。许说,韩愈之后,《史记》流传甚广,但学者们关注的是与太史公精神“无关”的词语。换句话说,《史记》的真正精神已经丧失。黄教授指出,《史记》不被重视,并非是因其文字古奥,也不是因为篇幅过大,而是因为其中蕴含的太史公精神。徐复观感叹道:“它的‘未知见重’,非因其‘微为古质’,而实来自其中所蕴蓄的史学精神,与专制政治的要求,大相径庭;所以东汉明帝已斥史公‘非谊士也’,后遂指为谤书。中国史学,随专制政治的进展而日益衰落,则此书之不遇,可以说是历史条件使然。”从根本上来说,《史记》中的史家精神,是反对君主专制的,这才是《史记》不受重视的真正原因。作为专制君主的汉明帝之所以指责司马迁“非谊士”,就是因为《史记》对专制统治是有“谤怨”的。徐复观
司马迁为何写作《礼书》?黄教授通过细读《史记》,发现许在《史记》中对特别关注。《史记》八书的第一篇就是《礼书》,司马迁开宗明义:“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司马迁强调,礼仪是按照人性来制定的。徐复观的解释是,礼治即是缘人情、依人性的政治,而不是统治者运用自己的人力去控制人民的政治,是通过礼乐教化使儒家的民本思想得以具体实现的政治。更重要的是,在《礼书》的思想中,礼治并非仅仅是礼仪制度之文字,而应该是儒家的仁义思想在现实政治中的具体实施。许观复认为,司马迁“通古今之变”说的背后,是“顺应古今之变”。所谓“古今”,就是儒家提倡的仁义。许对礼义关系的解释是,行为的合理形式是礼,即义的表现,义背后的精神力量是仁。仁义精神,约束自己的欲望,为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而奋斗。为了肯定个人的人格,为了肯定群体伦理的共同价值,个人生活在群体的利益中,群体生活在个人的精神中。许强调,在古今变化中,仁义可以作为任何人的立足点,并能在变化中修正方向,具有震动和衰落的意义。这其实就是儒家民本精神的发展。黄教授指出,徐复观所认为的《礼书》之礼治意义,就是仁义精神的表现。但是,由于各代统治者的私欲作祟,他们破坏了礼治价值,更违背了仁义精神。历史在变动之中发展,统治者不顾仁义精神、礼治价值,过度地使用权谋术数造成了无数灾难与悲剧。徐批评说,这种战术既不能肯定他人,也不能肯定自己,根本不能作为人类的立足点,也不能成为变革中的普遍方式。许观复认为,司马迁在所处的秦汉时期感受到了深深的痛苦。秦汉统治者所谓的“礼”完全成了统治者压迫臣民的工具。这与施公所说的“礼是按人情造的,仪是按人性造的”大相径庭。总之,秦汉时期的专制君主表面上提倡礼治,实际上破坏了礼治的真谛。司马迁之所以写《礼记》,是因为他想通过论述礼治的真正精神来批判君主专制。《史记》是不是谤书?黄教授认为,许在研究《史记》时,非常关注它是不是“诽谤罪书”,是否有“怨言”。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文化昌盛,武艺辉煌,在汉朝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奇怪的是,司马迁对汉武帝和他的父亲汉景帝的评价并不高。今本《史记·孝经》并非司马迁所作,而是后人根据《史记·封禅》所补。据说司马迁的《今书》原文被汉武帝砍了。东汉魏洪在《汉书·旧器注》中说:“司马迁《景帝书》极短,汉武帝太过,汉武帝怒斩之。为李陵坐定后,陵降匈奴,移至蚕房。如果你抱怨,你会死在监狱里。”清代学者王鸣盛反驳卫宏,认为司马迁虽被宫刑,但是并未死在狱中,而且在出狱后得到武帝任用,且《景帝本纪》也未说景帝之短。对于王鸣盛的反驳,徐复观以司马迁《报任安书》为据,认为其中“发愤”、“遭祸”等语,“其有怨言至为明显”。自从王允说“汉武帝过去没有杀司马迁,把它做成诽谤罪书”,就成了《史记》研究的一大难题。许认为“怨”与“谤书”之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司马迁的“思来”精神,这种精神中注入了司马迁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也包含着对专制皇权的批判。司马迁表达反专制思想的语言比较隐晦迂曲,故后人常常读不懂《史记》的内在精神。黄教授说,司马迁在《汲郑列传》中记载了汲黯批评汉武帝的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而徐复观深刻理解了司马迁记录此话的微言大义。徐复观认为,司马迁正是借汲黯之口表达对汉武帝乃至对专制皇权的批判,因为以汉武帝为代表的专制君主,常常表面上推崇儒学的仁义精神,而实际上使用的却是“法术势”,这就是以“儒表”装点其“法里”的专制行为。许观复在《史记·封禅疏》中着重论述了“见其表里”的表述。在《封禅书》中,司马迁谈到了古今崇尚鬼神的君主,并描述了这件事所带来的劳动和财富。许认为,司马迁叙述了禅宗与浪费金钱、浪费人民的关系,并把二者联系起来批判了禅宗神圣仪式背后的君主专制。总而言之,徐复观认为《史记》这种“见其表里”的表达方式,虽然在表面上记录了帝王的文治武功,但其核心精神却是批评专制统治之害,这才是更深层次的历史真实。阐发仁义精神、批判专制统治,司马迁追求的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大方向。许的汉代思想史
钱穆史学的“迷惘”在讲座的最后,黄教授通过与钱穆关于治史方法的争论,阐释了许在《史记》中的治学方法和现实关怀。1978年,许发表了《良知的困惑:钱穆先生的史学》,系统地批判了钱穆史学研究的弊端。钱穆在《国史大纲》中主张中国传统政治是“平民政治”、“文人政治”和“民主政治”,否认秦始皇以后的中国政治是专制政治。对于前一点,许认为钱穆的论断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他认为,是平民政府从平民那里获得政治权力。相当于说这是一个摆摊然后发了财的人。只能算是摆摊回家。不被称为富人之家也同样可笑。”至于秦以后中国不是专制政治的观点,徐复观认为非但是史实判断的错误,而且不是做学问的态度。徐复观说:“我和钱先生有相同之处,都是要把历史中好的一面发掘出来。但钱先生所发掘的是二千年的专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而我所发掘的却是以各种方式反抗专制,缓和专制,在专制中注入若干开明因素,在专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线民族生机的圣贤之心,隐逸之节,伟大史学家、文学家面对人民的呜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义士,在专制中所流的血与泪。因而认为在专制下的血河泪海,不激荡出民主自由来,便永不会停止。”钱穆说,2000年的中国专制不是专制。许观复认为,钱穆的说法实际上是让人们安于传统的专制,这不是历史研究应有的态度。历史研究固然要弘扬历史的好的一面,但要弘扬的不应该是帝王表面的仁义之爱,而应该是历史学家对“仁君”专制的批判,有利于追求民主。在《良知的迷惘》一文中,徐复观发掘司马迁微言:“他所以忍受‘最下腐刑极矣’的耻辱而不死,是为了完成《史记》的着作。而他在着作中尽量运用‘微言’的技巧以求避祸。……钱先生却能在这段悲惨故事中,用加油加醋的手法,以此证明武帝并非专制,岂非滑稽。”黄教授认为,许的《史记》研究及其与钱穆的争论,实际上是他自己的研究方法和学术立场的表现。由于徐长期追随蒋介石并受到他的青睐,不便公开批评他的专制,所以他用司马迁的“微言”来表达他对真正专制的批评。如果我们看一看徐在20世纪40年代末撰写的一系列政治论文,他的治学立场就更加明显了。黄教授总结说,从司马迁到徐复观,从《史记》到《论﹤史记﹥》,考据方法诚然是史学研究的基础,但若仅仅拘执于史料考证,则会限制对其中微言大义的理解,更加无法体会到史家通过学术研究对现实政治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