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火 访谈︱钟少异:中国早期火器为什么发展不起来
作为军事科学院军史百科部的研究员,钟少异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兵器史、军事技术史、军事史和历代战略的研究,着有相关着作多种,并曾参与翻译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军事技术》分卷。在他最近出版的《古兵雕虫》一书中,他延续了自己感兴趣的军事技术史、冷兵器以及火器研究。这个访谈,也主要围绕这些方面展开。
中绍仪
本站:中国古代的小说、评书等通俗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各类貌似威力无穷的兵器,时常还不乏细致的描写,这些兵器有多少是存在实物,还是说仅仅出于作者的想象?钟:中国古代小说中有一些著名的武器,其实是小说家的艺术创造,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是《三国演义》中关云长的“龙月剑”。汉末三国时期,还没有这种长柄大刀。当时军队中使用了大量长度约一米的短柄刀。《三国志》中有很多名人用刀的记载,都属于这种短柄刀。但罗贯中创作的“青龙偃月刀”也有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宋代《武经大师》中记载的“遮月刀”。这一现象需要与中国文学史相结合。宋代以后,中国古代小说随着市井文化的发展而繁荣。明清时期产生了大量作品,反映了唐朝以前的战争历史。作者在写武器时,往往是创作或改造,基本上是指与作者相似的熟悉事物,大多与原始历史面貌不符;如果是宋代以后写的,就比较接近当时的解读,对兵器的描述也比较接近真实,甚至可以作为史料,比如《水浒传》。本站:在这些作品当中,武艺高强的人常被描述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钟:“十八般武艺”这个说法大致出现在宋元时期。南宋宁宗朝武状元华岳写《崔伟先生北伐》曰:“军器三十六,弓为首;武功八法,弓为第一。”这是一个较早的记录。此后,“十八般武艺”一词在元明戏曲、剧本、小说中广泛流行,“十八般兵器”一词则由“十八般武艺”衍生而来。比如关汉卿在《哭孝》中说:“放下那十八样兵器,鞭、简、老、槌都抖不起来。” 关于“十八般武艺”的具体内容,有多种说法。《水浒传》第二回说是“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明谢肇淛《五杂组》卷五中说是“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七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简、十三挝、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十七绵绳套索、十八白打”。关于“十八般兵器”的具体内容,说法更多,有人统计总在十种以上,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简锤抓、鎲棍槊棒、拐子流星,其内涵实质也是关于这些武器的习练技艺。在中国传统武艺中,弓射之术本有极重要的地位,宋人甚至说“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称首”,但后来由于火器特别是铳炮的发展,弓的地位逐渐下降,及至晚清,习练弓箭者越来越少。由“十八般武艺”衍生而来的“十八般兵器”的具体内容中往往没有弓箭,就反映了这种发展趋向。中国古代的兵器及其训练技巧远不止十八种。其实“十八般武艺”和“十八般兵器”都是一般的例子。之所以引用“十八”这个数字,与中国古代的习俗有关,即仍然是九和九的倍数。"天地之数始于一,止于九."九、阳的数量极高。因此,古人往往喜欢把九、十八、三十六等加起来,比如九天、九州、十八拍、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一百零八将等等。来自印度的佛教只有十六个罗汉。宋代有人又加了两个罗汉,组成十八罗汉。久而久之,民间称之为十八罗汉,却不知道正宗的是十六罗汉。本站:在中国古人笔下,常常出现“阵法”这样的记载,对此我们应该怎样去理解?钟:冷兵器时代,阵法作战是基本的作战模式。中国古代所谓的“阵”,其实就是一种军队战斗队形。冷兵器时代,军队的战斗队形多为密集的正方形或长方形,所以今天人们把那个时代的作战方式称为“方阵作战”。“方阵”一词是指狭义上的方阵战斗队形;广义上是指密集、厚实、整齐的战斗队形,大部分是方形的,也有一些是非方形的。“方阵作战”的概念是广义的。 方阵作战的基本要求是厚集兵力,统一步调,形成强大的集团冲击力或坚强的整体防御。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基本是方阵对决,以整胜乱、以整胜散是基本规律——哪一方的阵形先乱,哪一方的阵形先散,哪一方就必然归于失败。因为保持整齐队形的集团方阵,其强大冲击力或坚强防御力是任何散兵游勇所难以对抗的。所以古代实战阵法的基本原则就是厚集兵力,整齐统一,即以训练有素的士兵组成密集厚实的整齐集团队形,步调一致、行动统一,其方法并不复杂,其特点就是厚集兵力,简单实用,统一整齐。越复杂的阵法,必然越难以统一一致,往往不足以胜敌,反而自乱阵脚,自取其败。这个网站:阵法发展之后,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出现了“八卦阵”“天门阵”之类的东西?在你看来,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个神秘的阵列? 钟少异:中国古代阵法理论发展之所以与简单、实用的实战阵法相背离,走上神秘化、复杂化的玄虚道路,有两个因素起了重要作用。一、阴阳学说盛行的兵家。战国秦汉时期,阴阳五行学说日趋成熟,逐渐成为中国人看待宇宙万物的基本方法论。受此影响,军事领域也出现了兵阴阳学派,运用阴阳五行学说对战争和军事问题进行预测、分析和阐述,形成了系统的兵阴阳学说。汉代,军事家分为四类:军事战术、军事形势、军事阴阳、军事技能。《韩曙·文艺·冰之·贾》描述了士兵的阴阳学说:“阴阳人,在时间上,推刑,用兵用兵,因五胜,假鬼神而助他人。”这所学校的大多数人都是占星家,排兵布阵的方法是他们热衷讨论的重要问题。他们没有实战经验,但有一套完整的基于阴阳五行学说的推演方法,他们的阵法理论越来越脱离实际,趋于神秘。 二是文人论兵风气的盛行。文人论兵,发端于战国时期,渐成风气,其流弊便是“披甲者少而言兵者众”,“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益弱”。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纸上谈兵,不切实用,夸夸其谈成为时尚,反而败坏了社会风气。中国历史上文人论兵的风气在宋、明两代达于极盛。众多文人学士,热衷于谈兵论战,他们没有实战经验,又受阴阳五行学说的强烈影响,更进一步加重了军事理论特别是阵法研究的神秘化和复杂化,于是,在阵法研究中形成了文人论兵和兵阴阳理论的合流之势,大量的兵书,纯粹从兵阴阳的理论模式——诸如阴阳五行、太极两仪、八卦九宫,等等,推演出了五花八门的复杂阵法,玄而又玄,在实战中则完全难以运用,其末流甚至堕落为奇门遁甲的法术。宋、明两朝,兵书撰着之丰创造了“世界之最”,而在实际战场上则疲弱不振,屡战屡败,与此不无关系。认识中国古代实战法与法学理论的矛盾,有助于我们对中国古代法学研究采取正确的态度,即必须以实战为基础,尽力把握实战的特点,避免陷入传统法学理论神秘化、复杂化的误区。本站:说到阵,人们会想到战车。春秋战国时期战争中似乎经常使用战车,但到了汉代似乎慢慢淡出了。在你看来,原因是什么?
钟少异:你所说的战车应是特指古典战车,即独辕的马车,用于搭载将士冲锋陷阵。在世界古典时代,这种战车在东西方都有广泛使用,在两河流域、古埃及、古希腊罗马和中国夏商周文明中都能够看到其踪迹,尤其中国对古典战车的运用是相当突出的。经过商代和西周时期的发展,古典战车的运用在春秋时期达于极盛,常见一战萃集上百辆以至数百辆战车。众多的战车搭载兵士,列阵交战,气势磅礴,“如霆如雷”,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这与西方古典时代一般只在战争中使用少量战车,主要由将帅及其亲随武士乘用有很大不同。由此在中国学术界也产生了“车战时代”的概念,认为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主要使用战车作战的时代。但是,我们对“中国车战时代”的研究,并没有完全突破一个难题:如何大量布阵战车,如何进行战争。古代的武士在乘坐马拉战车时必须接触和战斗——虽然可以在一定距离内用弓箭互相射击,但最终必须接触并杀死对方。历代注经学者对春秋时期战车战的阵法模式做了大量考证。如今,人们也根据商周战车的考古遗存来讨论修复,但迄今为止的研究修复基本上只适用于少数战车阵或单阵模式。但实际上,大量战车参战,不能只是排成单阵。想象一下,数百辆战车排成一排,战场有多宽。兵力如此分散,如何能有效攻防?那么,如果有多排深阵,对立双方如何会师作战呢?对于两千多年前的将军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现实问题。如果不好,只有第一排战车可以和敌人手拉手,而后面的战车则拥挤不堪,相互碰撞,一片混乱。没有战斗,他们就会崩溃;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说,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学术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复原出令人信服的春秋时期多排车阵模型,进而令人信服地建立起春秋时期大规模车战的历史图景。 但不管怎么说,春秋时期集中使用大量独辕马车搭载兵士作战的情况,在世界历史上是少见的。古典战车运用的衰落,开始于春秋晚期,主要原因是争霸战争发展导致作战地域扩大,战场环境日益复杂化,只适于平原旷野驰骋的马拉战争越来越难以适应,于是步战复兴,步兵得到大发展。战国时期骑兵的发展进一步加剧了战车的衰落。战国晚期秦、楚等大国的军力结构都是“车千乘,骑万匹,带甲百万”,军队的主体是带甲持戟的百万步兵,战车和骑兵都起辅助作用,其共同特点是机动性好、突击力强,但骑兵的适应性更好,所以当汉武帝大力发展了骑兵之后,古典战车就完全退出了战争舞台。与此同时,汉代兴起了双辕的畜力车,主要用于运输,在军中也有广泛使用,除了载运辎重,也用于防御设障,后人有时也称之为战车,但与古典战车已完全不同。本站:战国秦汉以来,强弩之兵器就出现了。历代有很多记载。《战国策·朝鲜政策》记载:“天下强弓皆来自朝鲜,习字、少府、十里铺、元来皆射于六百步之外。”汉代,许慎说世界上最好的弩的材料中有“习字”。居延汉简中有“大荒施立石弩”的记载,著名的弩一直出现在三国两晋隋唐时期,如诸葛连弩。金代还有一把腰弩,记载在《马龙传》中。宋朝时,西夏有魔弩。在你看来,这些弩有多正宗?他们真的有传说中的力量吗? 钟少异:你提到的关于弩的这些材料,基本上都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传说。需要区分的是,其中有些是手持弩,有些是安装在架上发射的弩炮。能射六百步外的,应是弩炮,其弩力极强,需用绞车张弦,所以古人称之为“车弩”“绞车弩”。秦始皇在海边射巨鱼,就是用的这种弩炮。汉简有关弩力的记载,甚至高达“四十石”。我曾作过粗略分析,汉简所记十石以上的弩,有些是弩炮;二十石以上的弩,应都是弩炮。中国手弩发展的高峰在汉代。李约瑟曾经推崇汉代的青铜弩机,认为它是古代机械工程技术的杰出成就,堪比现代的“步枪机”;弩的发展高峰在宋代,当时宋人称弩为“床弩”或“床弩”,宋代床弩的射程达到“千步”,约1550米,大概是冷兵器时代世界上最高的。床弩在元代仍有使用,蒙古军队西征时也有使用。宋元时期,用火药制成的燃烧弹和爆炸弹也用床弩发射。到了明代,床弩从战场上消失了,这主要是由于火器的发展。但是持弩的情况有些复杂。汉代以后,中国的手持弩技术停滞不前,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逐渐退化。宋、元、明、清时期,虽然军事上一直使用一些手持弩,但汉代精美的青铜弩已经失传。宋、元、明、清时期的手持弩,与我们今天在西南云贵地区少数民族中仍能见到的狩猎弩大体相似。弩在中国的发展演变及其历史原因是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需要进一步调查研究。河南郑州汉画像砖山中的
本站:说到发展停滞,有一个问题很受关注:中国为何在火枪出现后的几百年里,没有大规模出现西方那种“排队枪毙”式的火枪阵,而是一直将弓在军队里使用到十九世纪?有的冷兵器研究者比较了中国的反曲弓与火器,得出结论说,中国因反曲弓比火绳枪乃至燧发枪都强,所以长期压制火器发展,对此您怎么看? 钟:这个现象确实说明了中国早期火器发展缓慢,很难消灭冷兵器,所以形成了长期用冷兵器的局面。我认为,根本原因是中国古代的文明特征导致火器发展动力不足。 中国早期火器的发展曾经历了两次严重的停顿。自从我们的祖先在北宋初把火药应用于军事,创制出世界上最早的火药兵器后,在南宋和元代,中国早期火器有了突出的发展。在这个时期,爆炸性火器从纸壳发展到铁壳,出现了铁壳爆炸弹;管型火器,从纸管、竹管发展到金属管,从喷射火焰发展到发射子弹,出现了金属管形射击火器——火铳,这是后世枪炮的鼻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就是出现了反推式的火箭。明朝永乐年间,始于北宋的中国早期火器发展达到了顶峰。这时,金属管击发火器——铜器代表了火器技术的最高水平。永乐时期的铜器有两种,即手持器和框烧器。与洪武时期和元代以前的铜器相比,它在结构和制造上有了很大的进步,非常标准。从元明时期发现的器物来看,进入金属管时代后,管状火器逐渐呈现出标准化的迹象或趋势。永乐年间,标准化程度相对较高,与之前的洪武器、元器相比明显突出。 达到这个高峰以后,中国早期火器的发展也就停顿了下来。永乐之后,从宣德到正德的一百来年,中国火器看不出有什么显着的发展表现,基本就处在停滞的状态。而且,与永乐火铳相比,从宣德到正德时期的铜火铳反而有退步的迹象,一是制造没有永乐时期精细,二是规范性降低了。所以这一百来年,总体上是停滞和退化。嘉靖以来,中国火器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这是因为西方火器是被刺激和驱使的。首先,佛教的郎机枪和火枪来自西方,中国仿制,从嘉靖时期开始,标志着中国火器的第二个发展阶段。然后在天启、崇祯时期,引进了西方大炮,西方大炮,中国又复制过来,火器技术更上一层楼。然而,这一以模仿西方火器为主的中国火器发展阶段,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历经万历、天启、崇祯三个时期,一直延续到清代康熙上半叶,并最终结束。这一站非常明显,基本上清朝统治者自动放弃了发展。 明末清初仿制西洋大炮,主要是依靠传教士来设计、指导和监造的,康熙年间南怀仁贡献最大。康熙初年,内乱外患迭至,应军事急需,南怀仁帮助清廷铸造了大量火炮,在平定三番、平定准噶尔、统一台湾、抵御沙俄入侵黑龙江等一系列战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使明末以来对西方火器的仿制达到了高潮。康熙二十八年,海内基本安定,清廷根据南怀仁的设计,铸成了六十一门重型火炮——“武成永固大将军”,代表了明末清初中国仿制西方火器的最高水平,也标志着明末清初仿制西方火器高潮的终结。这之后,康熙、雍正、乾隆、嘉庆诸朝就再没有造过这样大型的火炮,清廷也渐渐不再重用传教士,火器方面的发展基本停止,又陷入停滞和退化状态。如果说乾隆时期火器技术还勉强保持了康熙时的水准,那么乾隆之后,就越来越不济了。直到鸦片战争时,清朝的火器制造仍然还是遵循康熙时的“祖制”,但技术全面退化。鸦片战争爆发前,东南沿海地区为加强海防,按照祖宗的老法式赶造了一些大炮,其技术水平和质量,明显还不如乾隆、康熙时期。这种中国火器早期发展的自停现象,恐怕可以用反曲弓的压制来解释,过于简单化,不合理。明末清初引进的西洋火炮,威力已经超过反曲弓。当时欧洲燧发枪也传入中国,但清人根本没有开发和普及。正是通过火炮和燧发枪在欧洲的不断改进和普及,弓箭手和长矛手在17世纪末被彻底消灭。为什么中国不进一步发展和普及西方大炮和燧发枪?在康熙和乾隆的心目中,很明显一点西洋大炮和长矛就够了。对此,我深感有必要从中国古代文明的特点来分析和探讨深层次的根源,这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学术课题。本站:古代制造兵器离不开钢铁冶炼技术。现在有些军事爱好者对中国古代的铸铁技术推崇备至,对西方古代主要的冶炼产物熟铁非常不屑。对这种技术上“两条路线的斗争”,不知您怎么看?钟:中国古代钢铁冶炼技术的突出特点是,形成了以生铁冶炼为基础的技术路线。与欧洲长期以来冶炼锻造成熟铁的技术路线相比,有两个明显的优势。一是冶炼液态生铁显著扩大炼铁规模,可获得大量铁原料;其次,液态生铁铸造适合大批量生产铁器。但生铁易碎,生铁冶炼铸造不适合制造武器。因此,尽管春秋战国时期生铁铸造大规模发展,但主要生产农具,这一时期的铁制兵器仍以块炼法冶炼锻造熟铁为主。之后,我们的祖先发明了将生铁炸脱碳以获得熟铁或钢的技术,从根本上克服了生铁不适合制造武器的困难。这一技术在西汉的迅速普及,使铁制兵器淘汰了青铜兵器,从而确立了中国古代铁制兵器的基本制造方法:将生铁炸制而成熟铁,再用熟铁增碳,折叠锻造而成兵器。这种方法可以说是对早期锻块熔炼冶铁技术的继承、整合和升华;它不仅用于制造武器,还广泛用于制造高质量的农具和手工生产工具。 因此,我认为中国古代钢铁技术的特点不能仅仅概括为生铁铸造或生铁冶铸,而应概括为,以生铁冶炼为基础,包括两个基本方面:冶炼液态生铁,用生铁进行铸造;炒炼生铁成熟铁,用熟铁进行锻造。中国古代钢铁技术的这两个方面紧密联系,相辅相成,我们研究探讨问题时不可偏废。西汉骑兵猜想复原图
本站:有人认为,在马镫出现之后,骑兵才能成为战争中的决定性力量。那么,除了自幼生长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农耕民族的骑兵是不是直到马镫出现后才能获得决定性的地位呢?杨泓先生说,“人们对于完备马具的需求情况是:过着游牧生活的骑马民族并不迫切,而非骑马民族为了掌握骑术,自然更迫切地求助于完备的马具。”也就是说,他认为,农耕民族的需求更为迫切,科技水平更高,于是率先研发出了马镫。对此您怎么看?钟:关于马镫发明的意义,我认为要看三点:第一,要评价马镫的意义,首先要看到,在马镫出现之前,骑兵就有悠久的历史,并在世界大战阶段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东亚的中匈战争中,决定性的作战方式是在辽阔的草原上进行大规模的骑兵群对抗,全部是无镫骑兵。第二,我们要看到马镫发明的四世纪,正当骑兵重装的发展浪潮在欧亚大陆开始成型的时候,其表现是骑兵和战马都穿上了铠甲,骑兵的铠甲变得更加完整,一个由重兵把守但机动性差的骑兵组成的严密编队相互相撞而死。对于重骑兵来说,马镫是骑马和骑马的迫切需要。没有马镫的帮助,重骑兵很难爬上同样重的马,但骑马就更难了。因此,马镫的发明与中世纪骑兵重装的趋势息息相关,其最直接、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解决骑兵重装的骑乘问题,促成了欧亚大陆骑兵重装浪潮的到来。第三,有了马镫,骑乘更稳定,训练骑兵更容易,骑兵可以更好地发挥战斗力。因此,马镫的出现标志着骑乘和骑兵装备的完善。7世纪后,重骑兵在欧亚大陆逐渐退潮,骑兵主体恢复了轻装、快装的传统——穿铁甲马的人不穿盔甲,但马鞍和马镫齐全,使训练和作战更加方便有效。这个时候,习惯了马鞍马镫的骑手,必然很难像他们的祖先一样骑无镫马。 杨泓先生是国内最早关注马镫发明问题的学者,他的观点很有道理。目前在中国东部的农耕地区发现了马镫发明的完整证据链,即从单镫到双镫的较丰富的实物和图像资料。这些资料说明,古人先是在马的一侧装一个小镫,仅供上马登踏,骑好后就不再使用;之后才发展为在马的两侧都安装上镫,供骑乘时双脚踩踏。从出现单镫到形成双镫,在不长的时段内就完成了,根据中国的资料,这个发明过程发生于公元300年前后,至迟四世纪初已有双镫。其时中国正进入东晋十六国时期,骑兵重装化的浪潮迅速兴起,铠马骑士成为战场上的主力,也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标志。辽宁北票西关营子北岩冯素福墓出土双马镫
本站:您自己写过一篇《6-8世纪中国武器中的外来影响》,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关键性的外来影响呢?举个例子来说,元代的襄樊之战,元军使用了“回回炮”来攻打樊城、襄阳城,而这种兵器是由回族学者发明的。套用时髦的说法,我们是不是可以称之为中国兵器发展的“内亚性”?钟:古代兵器的传播与影响,是技术史、军事史、文明史研究中应重视的重要内容。然而,目前各方对这一内容还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研究非常有限。除了对火药传入西方和早期火器由东向西传播的深入研究等少数问题外,大量问题缺乏深入系统的研究。我本人缺乏研究,对这方面了解甚少。我第一次写《6-8世纪外国对中国兵器的影响》一文,主要是因为看了薛爱华的《撒马尔罕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觉得书中对唐代兵器中外国物的论述过于薄弱,不够准确,所以没有系统的对所见进行简要描述。你提到“内亚性”的问题,确实,在中国史研究中需要关注亚洲内陆文明及其与中原文明的互动关系,需要关注亚洲内陆文明在沟通东西方中的作用。研究中国古代兵器和军事技术的传播交流问题,也很需要有这样的视野。火药西传是较典型的一个例子。在宋元时代,中国人发明的火药通过丝路贸易和蒙古军西征传到阿拉伯地区,进而又由阿拉伯传入欧洲,对欧洲和世界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历史的这种结果,离不开诸多亚洲内陆民族的活动。又比如抛石机的传播。在火炮发明之前,抛石机是威力最大的攻城武器。古代抛石机有人力曳索式和配重式两种主要类型,中国很早就发明了曳索式抛石机,传到阿拉伯地区,阿拉伯人对其进行了改良,发明了威力更大的配重式抛石机,蒙古军南下攻宋时,从阿拉伯地区引进配重式抛石机,终于攻陷久围不克的襄阳城,打开了灭亡南宋的大门,中国文献中因而把配重式抛石机称为“襄阳炮”“回回炮”。但目前对抛石机的研究和史料挖掘还不够充分,其传播改良过程中的许多情况不甚了了。阿拉伯装饰图案的加重杠杆抛石机
类似还有许多重要问题,需要以内陆亚洲乃至欧亚大陆的广阔视野去把握,而国内学术界目前的工作都还比较初步,比如冶铜术的起源和传播,冶铁术的起源和传播,马车的起源和传播,骑马的起源和传播,骑兵重装化浪潮的兴起、传播和衰落,等等。深入地究明这些问题,才能对欧亚大陆古代文明的互动和发展建立起真切的图景,这还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