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伦理学 《千与千寻》的伦理学探寻:现代生活的秘密
《千与千寻》是宫崎骏其人思想极其繁复的作品之一。故事的剧情背景设定为一个由神、魔法和冒险组成的奇幻世界。在这个充满风险和困难的世界里,为了拯救因贪吃而变成猪的父母,一个叫荻野千寻的女孩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多样的人际关系,从一个弱小、无聊、无精打采的少女,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信、充满勇气,在人格和道德上都更加成熟的少女英雄。用宫崎骏其人自己的话来说,这部作品的创作意图是试图描绘一个关于成长和冒险的故事。“这个故事与‘对’和‘错’无关。这是一个年轻的女英雄被扔进一个‘好’与‘坏’交织的世界,体验这个世界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千寻的任务不是做出“道德判断”,不是打败、毁灭或胜利,而是获得一种内在的能力,成为更好的“自我”。正如宫崎骏其人自己所说,千寻“能成为少女英雄,并不是因为她美丽的外表或非凡的智力”。相反,千寻很普通,没有惊喜。然而,这“恰恰是整部作品的关键,让《千与千寻》成为所有年轻女孩的好故事。”
故事一开始,由于千寻父母莽撞的决策力、躁动的好奇心和对现代信用制度的迷信与滥用,千寻一家卷入了神灵世界的命运之中。在那个奇幻世界里,千寻的行动和选择,大多数时候都发生在一个叫做“油屋”的地方。“油屋”是一个供各路神灵享受的洗浴之所。神灵们在其中以消费的方式获得所需服务。在这个意义上,“油屋”是这个奇幻世界里的商业之都。正是作为商业之都,“油屋”同时也就成了一个“和平之家”。它能克服由人类的自然激情而生发的各种冲突,驯化各路神灵的不同欲望,将一切人类欲望和态度都收敛到消费和财富积累活动上来。 进一步关注,我们还会发现“油房”很特别。从外观风格来看,它色彩鲜艳,建筑复杂。外部结构和内部陈设都具有强烈的民族特色,充满了日本风格。从内部管理来看,遵循现代商业组织的层级管理结构,治理权力的传递和员工职责的明确划分。但同时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体现了某种“集体性”特征,这是现代商业组织中具有鲜明民族性的日本人际特征的混合。这让“油房”充满矛盾。它不仅遵循商业资本的逻辑,致力于财富的增殖,而且在各个方面都具有一定的民族性和传统的“精神气质”。“石油之家”时刻提醒着我们,幻想世界和我们共同生活的现代世界一样,面临着传统与现代、商业资本与文化精神的矛盾。正是由于共享并熟悉我们称之为“现代性”的那样一种生活形式,一个有着恰当敏感性的观众,会充分意识到,宫崎骏所试图捕捉的其实是一个事关人类总体命运的重大课题:在现代资本横冲直撞之下,曾经所熟悉的、以“传统”之名所体现的那些“美好生活”之道,究竟何去何从?失去了坐落的现代人,究竟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前景?在这个困惑面前,宫崎骏摆出了三条出路,以刻画三个角色的方式呈现出来。第一条出路是“成为唐”。唐是“油房”的主人。她热衷于挣钱。当然,挣钱的行为自古就有,因为贸易活动和商业行为自古就有。但唐予言的赚钱活动有一个特殊的性质:现代商业资本主义。唐之所以成为近代商业资本家,唐的赚钱活动之所以成为资本倍增,就在于唐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盈利。追求利润的独大和利润的最大化,使唐本身成为资本的化身。定都的目标是唐的人生目标。因此,唐通过合同购买并控制了劳动力。对于所有不愿意劳动,也就是不愿意出卖劳动力的闯入者,唐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吃了它。对于那些愿意签合同、愿意出卖劳动力的人,她要求提供姓名。名字是一个人在社会世界中存在的标志。它告诉人们他们来自哪里,属于哪里。剥夺一个人的名字,本质上就是让他失去身份,变得无名和原子化,变得无人陪伴和无家可归。因此,他只能依附在“石油之家”这个以工资换取生存手段的“自由劳动力”身上。当然,成为汤婆婆,并非没有好处。在宫崎骏的刻画下,汤婆婆的生活富足而奢靡,也很便利。然而,获得便利的前提,却首先是要有资本。但是,不管是在奇幻世界中,还是在我们所熟悉的现代世界中,拥有资本都是一种特别优势。这就使得“成为汤婆婆”的路,事实上变得非常狭窄,不可能成为一项具有普遍意义的行动选项。不仅如此,即使对于那些因为有资本而有幸成为“唐予言”的人来说,这种生活也算不上“美好”。在的描述下,我们发现唐屈服于对利益的追求,每天过着艰苦悲惨的生活,一点也不舒服。虽然,正如哈灵顿所说,她把理性的灵魂简化到只计算利益的地步,但她可以从各种人际关系中尽可能多地挖掘利益,并找到从每一个交易机会中增加利润的方法。然而,这只是意味着资本属性已经作为一种人格进入了她的灵魂。越是精于算计的唐,对别人乃至自己都越是无情,越是屈服于“物质服务”带来的支配和束缚。她越是精于算计,唐的激情系统就越是无序、没有人情味,以至于她对孩子的感情充满病态。由此可见,一个人即使有幸“成为唐”,充其量也只能得到一些物质上的便利。但是这种物质便利的代价就是失去了个人幸福的可能。而对于“油屋”中那些没有资本、因而不可能成为汤婆婆的人来说,他们的路在哪里呢?回答似乎是:当然就是成为一个像“小玲”这样的“油屋”工人。可是,这个回答并没有触及到根本。宫崎骏对此的思考极为复杂深沉。二
宫崎骏自己在谈及创作意图时说,在一个“油屋”所象征的现代世界,被无名化、原子化、以至于最终丧失自己的牵绊和坐落的人,其实“别无选择,只能像一道微弱的光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像一个母鸡那样一刻不停地下蛋,直到最终被吃掉”。可见,“成为小玲”,只是一种非常表面化的处境。扎入根基处的,是一种丧失了成为“选择者”、因而“别无选择”的处境。“成为小玲”的实质,是“主体性”被压窄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种处境中的生活,犹如一道微弱的闪电,未经注意就划过了夜空。“选择”成为一个“别无选择”的人,这是“成为小玲”之路最大的悖论。韦伯在分析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时说过,物质财富曾经是一件外衣,当现代资本主义完成其对社会秩序的整体建构时,这件外衣就变成了一个铁笼子。熙熙攘攘的“油房”就是这样一个铁笼子。它将唐和小玲牢牢地锚定在一个不可避免的秩序结构中。然而,毕竟这个笼子并不能锁住一切。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篇所说,人是一种寻求理解的动物。当“油屋”中以资本逻辑搭建起来的秩序结构对人性实施异化时,当积累欲和占有欲在人类激情系统中占据了统治地位时,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这种由资本逻辑所催生的新型人类激情系统,本身并不能回答“何谓美好生活”、以至于“人为什么要生活”这样的问题。因此,“油屋”中的生活,一如韦伯所说的现代性“铁笼”中的生活那样,的确是一种“专家没了精神、纵欲者失去心肝,但这具躯壳却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的生活,是一种人不可避免地在其中丧失主观意义的生活。但是,一种扎根于人性之中、始终致力于寻求“主观意义”、寻求对属人生活的理解的精神之物,却逃逸出了这个“油屋”和“铁笼”。不幸在于,逃逸同时也意味着脱离。“油屋”固然是牢笼,但也是主体所在的地方。而一当这种精神之物逃逸出“油屋”,它也就脱离了主体所在的领域,从此只能像个幽灵一般游荡在世界之外,在试图找回自己的主体的旅程中,越来越丧失自己的面貌。这种精神上的东西,被宫崎骏其人的师傅描绘出来,成为整部作品中最复杂、最难的人物:“无面者”。如果小玲是无脸人的肉身,那么无脸人就是小玲的精神。一个“无脸人”不会说话,没有脸,不会表达,是最彻底意义上的不言不语的人。他游荡在由商业贸易和商品交易所经营的“石油之家”的世界之外,不被允许进入,但不能被完全赶走。他时而透明时而黑暗,似乎没有坚实的肉体,从而呈现出一定的空洞,但他仍然对一种人类精神充满激情和渴望。其实,“无脸人”是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焦虑、寻求认同、充满怨恨、暴躁且难以平静。这种精神气质普遍存在于现代人身上,是一种“当代灵魂”。作为灵魂激情和欲望的必然表现,“无脸人”总是试图与自己的主体联合起来,填补自己空的空洞。因此,他不断地冲击和干涉“油房”,所以他被“油房”小心地守护着。直到千寻在突如其来的“河神来访”中真诚地为他留了一个空档,“无面者”才得以第一次进入“石油之家”。不出所料,进入“油房”的“无脸人”把“油房”搞得天翻地覆。正是在对这一喧闹事故的描述中,宫崎骏其人表达了一些重要的观点。
进入“油屋”后,虽然不断试图通过提供帮助来同千寻建立某种更加亲密的联系,但总体而言,“无脸人”并没有收到关心和注意。这就使“无脸人”渴求与主体相结合的属人热望无法得到满足。“无脸人”因而局促不安,不知所措。不过,在“河神造访”事件中,“油屋”之人意外地展现出一种“集体性”精神,齐心合力地开展了一次“集体救援”行动,成功化解了这场危机。这场“集体救援”活动体现出了属人的共同生活的温暖感。观众也容易被打动。但是,“无脸人”却像一位真正的哲人那样,通过观摩这场“集体救援”,看出了现代世界中“集体性”的本质:只有逐利动机和对钱的欲望,才能带来这种表面团结和浅层一致。于是,渴求被他人关注、与他人真正融合的“无脸人”,开始利用魔法制造金钱,模仿起消费活动来。无脸人试图通过消费活动找到自己的主体性。在“河神来访”事件后,他成功地让一个安静的“油屋”重新焕发了生机。“无脸人”不断翻出黄金,让自己成为商业资本“石油之家”真正的王者。然而,随着消费活动的逐渐升级,一个残酷的事实越来越清晰地摆在“无脸人”面前:金钱无法带来真爱、温暖和情感。当“无脸人”试图通过消费活动重构主观意义时,他的愤怒和怨恨也达到了顶峰。这种愤怒和怨恨表明,在现代世界中,个人精神无法通过消费活动找到其主体。钱可以买东西,但不能让人快乐。那个不露面的人失败了。只有千寻能够帮助“无脸人”。这既是因为千寻是“油屋”中唯一不以金钱为生活目的的存在者,也是因为只有她才握有河神所赠予的神药。经过两次努力,千寻才使“无脸人”的愤怒和怨恨得以平息。第一次,她试图向“无脸人”揭示某种伦理真相,告诉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但效果并不好。被纵欲与虚无捉弄得筋疲力尽的“无脸人”,已经丧失了洞察“好”与“坏”的能力,更遑论从“好”与“坏”的伦理真相中发现自我调节的规范力量。于是,第二次,千寻将河神给的药的一半喂给了“无脸人”。经过“呕吐”这样一种极具隐喻意义的活动,“无脸人”终于平息下来。在一个伦理真理已经无法起到拯救作用的地方,只有河神带来的药才能治愈。做小玲,在油房世界工作,注定是一条绝望的路。在这条路上,人的精神四处游荡,或者陷入愤怒、怨恨和各种形式的疯狂,找不到可以安定下来的主体。解药在“油房”外面。宫崎骏其人本人否认了“石油之家”作为出路的可能性。三第三条出路就是成为钱的。钱是唐的双胞胎姐姐。她生活在一个被称为“沼泽底部”的乡村世界,简单而自给自足。既不奴役也不奴役。从“油房”到“沼底”的火车总是单程的。为了营救无脸人和白龙,千寻踏上了前往沼泽底部的火车。在那列火车上,我们看到许多生物像“无脸人”一样黯淡无光。他们的出身不明,但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农村。原因是,当千寻命令这些不露面的人留在这个国家时,他说,“那个地方会让你变坏。”很显然,在宫崎骏的见解中,“沼底”所代表的是某种“传统”生活形式,它属于乡村、属于作为乡村的传统。这种生活形式,在宫崎骏的见解中,是属人精神的真正安顿之所。只有留在那里,“无脸人”才不会“变坏”,属人精神才能保持它的天真和坦诚,才能重新获得自己的主体坐落,与生活重新合二为一。“乡村”滋养“精神”,“精神”扞卫“乡村”。宫崎骏其人通过动态影像深刻表达的人类生活理想,实际上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的语境和文化背景。如果我们深入讨论它,我们害怕召唤近代早期以来所有伟大的思想家。毕竟,自早期现代世界诞生以来,随着现代性和现代生活方式在全球地理空的逐渐拓展,从欧洲大陆到大西洋两岸,一波又一波的文化-精神“归乡梦”试图为我们呈现一种理想化的“乡村”生活方式。在这个返乡梦里,“乡村”始终代表着一种与“现代性”相对立的生活方式。“乡村”最重要的特征是被认为是唯一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自古典时代以来,这种自给自足一直被视为真正的人的自由和人类美德的基础。所以,回到“国家”,就是回到自由和美德最丰富的时刻。
然而,如果“成为汤婆婆”的路,就是宫崎骏所希望的路,那么,与作品最后所表现出的那种莫名的乐观主义不同的是,在我们的见解中,这只是一条纸上的路,它缺乏现实性。我们的质疑,是从宫崎骏自己对钱婆婆的乡村生活的刻画开始的。钱婆婆所生活的乡村,严格来讲其实是一个庄园。房子很大,设施简朴但不失整洁。考虑到钱婆婆是魔法世界的一员,因此,我们并不知道在庄园中生活的钱婆婆,是不是还像人类这样的有朽存在者,要经受无处不在的自然必然性束缚。比如说,我们不知道钱婆婆究竟要不要吃东西,要不要清理庄园的卫生,等等。因此,就需要具体加以分析。一方面,如果魔法能使钱逃离一切自然必然性,那么钱的乡村生活将成为古典思想家所设想的真正的“自由人”生活方式。但结果是,钱的魔幻世界生活虽然美好,却不能成为人类的一种体验,更不能建设性地启发我们思考现代疾病患者的“美好生活”之路。另一方面,如果钱婆婆像我们一样,仍然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束缚,魔法并不能免除克服自然必然性而不得不付出的辛劳愁苦,那么,在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形式的表象背后,我们要问,是什么支撑了这种生活?是什么将自然必然性注定带来的辛劳愁苦移除出了生活的表象的?在人类历史的古典世界中,对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使用奴隶。我们不知道宫崎骏见解中的钱婆婆如何回答这两个问题。但如果没有更好的回答,那么,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对于大部分既没有机运成为“汤婆婆”、也没有机运成为“钱婆婆”的普通“油屋”工人来说,相比较钱婆婆的温情脉脉的乡村,汤婆婆的“油屋”起码实现了一种意义上的进步:在成为商品的意义上,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平等对待。当千寻离开奇幻世界时,这个问题并不只是留在了“油屋”。在千寻父母奥迪车所驶向的地方,它一样存在。四
还有许多虽属细节但关涉重大的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受篇幅的限制,我们的伦理探寻只能到此。那么,通过这场探寻,我们又获得了什么呢?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千与千寻》中那个神灵世界的灯,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灯一样,依然会再次点燃。外在于我们的东西,丝毫没有改变。除了看到三条出路无一可靠外,我们并没有发现传统与现代、商业资本和文化精神之间矛盾冲突的真正解决之道。所以我们不能假装存在某种解决之道。但我们并不泄气,因为正是经过这场探寻,我们领会到一项重要的伦理知识。它是有关少女英雄荻野千寻的,也对所有面临着同样处境的现代人有效。它告诉我们:在一个你无法改变的世界中,拾起勇气和决心,借助友谊和热忱,就会有希望。这个知识是不是太简单了?并非如此。荻野千寻的发展并不容易。她做出了惊人的努力和牺牲。我们的探索也不容易。正是通过这种探索,我们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自己和我们遇到的其他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探索之旅最终会帮助我们拓展人类的主动性,让我们有信心在这一生中可以选择得好,做得好,活得好。这就是将动画和一切充满生命质感的材料带入伦理学研究的意义和前景。